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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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收拾好了,準備向大太太和朱瑞芳說一聲就走,忽然想起還沒有辦出境許可證,怎麼到香港去呢?馬上到派出所去申請,那不是叫人民政府知道了嗎?為啥要走呢?不申請,沒法弄到許可證。沒有許可證,到深圳去闖嗎?闖不過去,叫人發現,反而不好了。林宛芝再三勸他不要冒這個險,就是要去,等「五反」過去了也不遲,先寫封信給守仁他叔叔,叫義信在那邊先有個安排也好。徐義德盯視著她,越望越捨不得離開她,只好歎了一口氣,把身上的美金和首飾掏出來放到櫃子裡去。從此,他心裡一直鬱鬱不樂。陳市長做了「五反」動員報告,他心裡更加沉重,考慮了再三,決定找家裡人來好好商量一下。 徐義德喝了一口茶,掃了大家一眼,然後低聲說,聲調裡充滿了焦慮和失望:「五反運動真的來哪。政府先從七十四個典型戶開始,聽同業的說,這次勁頭大得很,哪一次運動也不能和這次比。上海吸收了各地的經驗,準備得很充分。陳市長在天蟾舞臺的『五反』報告,每一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刺痛我的心。滬江到現在還沒啥動靜,不過遲早要來的。只要『五反』工作隊一來,滬江紗廠就完蛋了,我這個總經理也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 徐義德說到這裡聲音越來越低。三位太太不知道今天晚上要做啥,大太太以為是叫她來打麻將,朱瑞芳估計是看外國電影,林宛芝料想是約大家一道到啥地方去白相。後來老王說老爺請她們到三太太房間裡,那地方不好打牌也不好看電影,但誰也猜不到究竟是啥事體。等到徐義德一張嘴,各人輕鬆愉快的情緒頓時消逝得了無蹤跡,心情也慢慢變得有點沉重,逐漸低下了頭。只有徐守仁仿佛不懂啥五反運動似的,他望著爸爸,聽他說下去:「我怕臨時發生事情來不及應付,今天晚上特地和大家商量商量。『五反』工作隊一來,滬江紗廠就完蛋,這是肯定的。」 「為啥?爸爸。」 「你,」徐義德盯了守仁一眼,仿佛現在才發覺他坐在床上,不滿地說,「你在香港好好的,為啥要回到這個倒楣的上海來?」 徐守仁嘟著嘴,有一肚子委屈似的,說:「不是你叫我回來的嗎?」 「我叫你回來,你就回來,這麼聽話?我的好孩子!」 徐義德不但後悔徐守仁回來,他還後悔沒有完全把廠遷到香港,更後悔自己留在上海灘上受這份罪。現在得不到出境許可證,插翅難飛了。 徐守仁知道爸爸不是心思,放低語調,體貼地又問:「爸爸,為啥『五反』工作隊一來,我們就完蛋呢?」 「孩子別問這些事,你不懂。」徐義德心中平靜一些,在盤算自己的違法行為,小的數目根本記不清了,大的主要幾筆就不得了,要是清算出來,別說一個滬江,兩個也不夠賠償啊。也深深歎了一口氣,等了一會,說,「你們要徐義德呢? 還是要洋房汽車?」 她們三個人都不言語,默默地愣著。大太太料想朱瑞芳和林宛芝一定是要洋房汽車,她們和徐義德好,還不是為了這些。她和徐義德是結髮夫妻,當年徐義德沒有現在這樣發達,她和他就很好了,即使滬江紗廠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在乎。朱瑞芳和林宛芝嫌貧愛富,一定要離開徐義德,她無論如何也不離開。想想自己快五十了,娘家也沒有人,離開了也沒地方去。她們兩人要離開,正好,顯得她和徐義德的愛情始終如一的,她要和徐義德共患難、同生死,一方面也好收收徐義德的心。但是她不馬上表示意見,要看看她們,特別是要看看林宛芝那騷貨。 林宛芝打定了主意:不離開徐義德,她要盡自己的力量幫助徐義德過這一關。她首先想到馮永祥。過去聽徐義德說他是工商聯的委員,工商界的紅人,又和政府的首長有往來,憑現在她和馮永祥的交情,只要她說一聲,難道他這個忙還不幫嗎?不過,這個「忙」只能暗中「幫」,現在不好提出來,將來也不能說出來。她生怕自己的心思被大太太和二太太發覺,不再想下去。她旋即想起這幾年來她手裡有不少積蓄,即使滬江出了事,沒有汽車洋房,光是徐義德一個人,找個公寓房子,下半輩子的生活一點不愁。 半晌,大家還是不嘖聲。徐守仁不假思索地對爸爸說:「我要你,我也要汽車洋房,我都要。」 「傻孩子,」徐義德點燃了一支香煙,深深吸了一口,好像要把所有的焦慮和苦惱都要吸到自己的肚子裡似的,說,「要了爸爸,就沒有汽車洋房;要汽車洋房,就沒有爸爸了。」 「我都要,我都要,爸爸。」徐守仁的眼睛有點潤濕,模模糊糊地看見林宛芝用手絹在擦眼角。 大太太見她們兩個人不吭氣,仔細一想,她自己不先說,她們不會說的,也不好說的。她聽了徐義德剛才那兩句話,有點心酸,安慰地說道:「義德,我只要你,別的,我啥也不要。討飯,我也和你討一輩子。」 林宛芝鼻子一酸,她實在忍不住了,眼角那裡的眼淚流下來了。她拭去眼淚,揩了鼻子,生怕給人看見,她側過身子去,望著壁爐上的嘉寶的照片發呆。大太太講完了話就注意朱瑞芳和林宛芝的態度,看見林宛芝哭咽咽的,就借題發揮了:「男人還沒出事,就哭了,真不吉利。肚裡有啥心思,說出來好了,要洋房汽車也不要緊。有些人就是為了洋房汽車才愛人的,我早就曉得。」 「現在,你還說這樣的話,忍心嗎?」林宛芝心噗咚噗咚地跳,有點激動,但是她努力忍受看。她不能再不說話了。她望了朱瑞芳一眼,好像說:對不起,我要先講了。她說,「我要你,義德,我不要洋房汽車。要是真的出事,我還是要你,沒有洋房,沒有汽車,沒有廠,我養活你。我會踏縫紉機,我踏縫紉機養活你。我要是有三心二意,我一定不得好死。」 大太太聽林宛芝這一番話,感到有點失望,看上去這騷貨要死纏著徐義德不放哩,說得多好聽,踏縫紉機養活義德,真不要臉! 朱瑞芳沒言語,不愉快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糾纏在她的心頭上。從無錫傳來不幸的消息:朱暮堂判了死刑,伏法了。朱筱堂想到上海來一趟,她和徐義德商量,他堅決反對。沒有辦法,她只好托人告訴朱筱堂,現在正碰上「五反」,過一陣子再說。從徐義德剛才的口氣裡可以聽出來滬江前途是很黯淡的。徐守仁呢,雖說是徐義德的心頭肉,又是獨生子,但不給她爭氣,不斷鬧事,在街坊鄰居的輿論中的聲名很不好,書既沒讀好,開工廠的能力更談不上,前途很渺茫。她一時忽然感到自己無依無靠了,憂鬱地說不出一句話來。她聽林宛芝說完,便向林宛芝輕蔑地撇一撇嘴,冷笑了一聲,說:「我是不會說漂亮話的,我也不是說漂亮話的人。我要義德,保住人要緊。古人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管哪能,一定要保住人。只要保住人,別的我啥也不要。」她想徐義德的家私,當然是徐守仁的,別說什麼洋房汽車,徐義德名下的一切財產,將來都是徐守仁的。她不把大太太放在心裡,因為不是她的對手。上了年紀的人,說不定啥辰光眼一閉腳一伸,就全完了。最討厭的是林宛芝,長的年青漂亮,從來又不生病,今天還表示要養活義德哩,鬼才相信。義德沒出事,就和馮永祥那傢伙眉來眼去,這樣水性楊花的人,不變心才怪哩!她多少知道一點她和馮永祥來來往往的事情,有意不點破,也不聲張,讓他們混下去,等到把柄抓到手裡,林宛芝就別想再在徐公館裡住了。 「啥人講漂亮話?不要出口傷人!」林宛芝忍不住質問朱瑞芳。 「自己沒說,何必多心?」朱瑞芳坐在徐義德旁邊,連看也不看她一眼。 「那你說啥人?」林宛芝追問她。 「屋子裡也不是你一個人……」 朱瑞芳沒有說下去,林宛芝從梳粧檯鏡子裡看到她的手暗暗碰了一下大太太的左胳臂。林宛芝輕蔑地睨視她一眼說:「有話自己說好了,不用搬兵。屋子裡不是我一個,可是也沒有第三個呀!」 大太太開口了:「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 「兩個欺負我一個,我不怕。你們不信,拿縫紉機來,我踏給你們看。」 朱瑞芳根本不理她這一套,冷言冷語地說:「別人的事,我不曉得,我也管不著。義德,不管哪能,我不會變心的,我和守仁永遠跟著你!」 林宛芝唰的一下臉紅了,她一肚子氣真想吐個痛痛快快,可是一時又急切得說不出話來。她總感到在大太太和二太太面前抬不起頭來。她的眼光盯著徐義德,好像質問他:你是啞巴嗎?讓她們欺負我,為啥不開口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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