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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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她用油衣拭了拭眼角,說,「那辰光,誰也不曉得是啥原因,郭彩娣告訴我筒搖間罵我們細紗間,我當時沒吭氣,心裡卻不滿意筒搖間,特別是不滿意譚招弟。大家都曉得,譚招弟是我介紹進廠的。她為人也不錯,為啥要罵我們細紗間?老實講,當時我心裡真有了一個疙瘩。不滿意譚招弟,以為她一進廠就變了。筒搖間罵我們,我們也不仔細想想,也不把問題攤開來看看,我們就怪粗紗間,是啵?彩娣。」 湯阿英坦率地說出她心裡的想法,停了停,望著郭彩娣。 郭彩娣不好意思地歉然笑了笑,說:「可不是麼。」 「現在可看清楚了,是原棉問題,是徐義德問題。我們流血流汗,養活資本家,徐義德坐在家裡吃好的穿好的,動也不動,還要在好花衣裡摻上壞花衣,叫我們生活難做,害得我早產,使我們車間的姊妹不和,這不是向我們工人倡狂進攻嗎?」 湯阿英昂起頭來,激動地望著廠長辦公室那個方向。姊妹們聽了湯阿英的訴說,個個都很激動。等到湯阿英說「這不是向我們工人倡狂進攻嗎」,大家不約而同齊聲地說:「當然是向我們工人倡狂進攻!」 「是向我們工人倡狂進攻!」 董素娟忍不住站了起來,伸出小小的拳頭,氣呼呼地大聲喊道:「打退資產階級倡狂進攻!」 姊妹們全舉起手來喊叫:「打退資產階級倡狂進攻!」 憤怒的聲音響徹了整個細紗間,有的不是張小玲這個小組的,她們剛來上夜班,也呼應地隨著叫道:「打退資產階級倡狂進攻!」 聲音越叫越高,好像車間已經容納不下這個巨大的聲音,都膨脹到車間外邊去了,音波動盪在夜晚的空中,擴張開去,連庫房、操場和辦公室那一帶也隱隱可以聽到了。 憤怒的聲音低下去,張小玲那個小組靜下來,湯阿英喘了口氣,接下去說:「生活難做,不怪筒搖間,不怪細紗間,不怪粗紗間,也不能怪清花間,現在誰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要怪徐義德這傢伙。徐義德害得我們工人好苦啊。 他一共摻了多少壞花衣,盜竊國家多少原棉,我們要算清爽這筆賬!」 「對,要算清爽這筆賬!」 「非算清爽不可!」張小玲語氣非常堅定。 餘靜的眼肯一直盯著湯阿英。她很高興看到湯阿英這個青年團員身上有一種前所未見的新的東西在成長:看問題比別人深一層,分析問題也比別人明確,從生活難做察覺出徐義德還有其他問題,提到資產階級向工人階級倡狂進攻的角度來看,問題的本質就給它揭露出來了。湯阿英一貫沉默地努力工作,從不跑車,也不誤工,做起生活來很巴結,平常雖不大愛說話,工作有了成績也不擺在嘴上,可是一發言,卻句句話有道理,說得別人口服心服,而且能夠抓住中心——徐義德一共盜竊國家多少原棉,這不是工會正要設法弄清的問題嗎?餘靜說:「大家的意見很對,我們一定要算清爽這筆賬!」她對湯阿英說,「阿英,你還有啥意見?你說下去。」 湯阿英的意見受到鼓勵和支持,特別是餘靜也贊成她的意見。她更加滿意,想起最近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裡聽到全國各地展開轟轟烈烈的偉大的五反運動,人民政府派「五反」檢查隊到那些五毒罪行嚴重的私營工廠和商店裡去,檢查出許許多多的嚇人聽聞的滔天罪行,在黨和工會的領導下,不斷取得重大的勝利。上海的五反運動開展的比其他省市稍為晚一點,她想如果人民政府也派「五反」檢查隊到滬江紗廠來,一定可以徹底揭發出徐義德的五毒罪行。她興奮地說:「我看徐義德不是一個好東西,他除了盜竊國家的原棉以外,一定還有許許多多花樣經,一定還有許許多多五毒罪行。我剛才在想,我們要請求人民政府派『五反』檢查隊來,先把他盜竊原棉這筆賬算算清爽,再徹底檢查其他的五毒罪行。 你們說,好不好呀?」 「好!」董素娟啪啪的鼓掌。 「當然好呀!」管秀芬說。 「請政府派『五反』檢查隊來!」 「越早越好!」 郭彩娣更進一步具體要求道:「請余靜同志把我們工人的請求寫成書面意見,明天送給政府,希望早點把『五反』檢查隊派來。」 「這個辦法好!」湯阿英說,她不禁樂得鼓起掌來。因為她看到姊妹們都和自己一樣有相同的要求。 管秀芬聽出了神,竟放下筆在望。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爭著發言。張小玲對她說:「小管,你記呀!」 「記錄工磨洋工啦!」 董素娟這麼一說,大家都笑了。管秀芬在大家催促下,連忙拿起筆來說:「重要的意見保險一點也漏不了,我全給補上!」 她低下頭去,沙沙地把剛才大家說的重要的意見都補記了上去。張小玲看看表,夜班快開車了,就說:「大家的意見很好,我完全同意。余靜同志今天親自來參加我們的小組會,也用不著我口頭彙報了。」她對著餘靜說,「請你把我們小組的意見,報告給政府,希望政府派『五反』 檢查隊來,好不好?」 餘靜點頭說:「好!」 「越快越好!」郭彩娣加了一句,「最好這個禮拜就來。」「看你性急的,」管秀芬有意和郭彩娣開玩笑說,「就是政府答應我們的要求,派『五反』檢查隊還要準備準備哩。」 「快一點不好嗎?」郭彩娣紅著臉說。 管秀芬看她那股認真勁道,就慌忙讓步道:「當然好,這一句我也給你記上。」 【第二部 第十一章】 老王問徐總經理要不要準備宵夜。徐總經理看看左手的白金的勞萊克斯手錶:才九點半,他搖搖頭:「用不著了。」他今天心裡很亂,想了想,改變了主意,說,「準備一點也好。」 「是。」老王彎腰應了一聲。 「啥辰光要,等我叫你。沒事,你們都不要上來,在下面等著。」 「曉得了。」老王懂得徐總經理把三位太太和少爺都找到三太太的房間裡來,一定有啥重大的機密事體。他迅速地退了出去,然後輕輕把林宛芝的房門關緊。 今天林宛芝房間的光線顯得比往常暗的多,鵝黃色的絨布窗帷已經放下,好像要把這間房子和整個世界隔絕。從牆角落那裡的落地反光燈透露出來的燈光很弱,再加上林宛芝坐在梳粧檯前面的矮矮的沙發凳子上,遮住了一些光線,徐義德和大太太、朱瑞芳坐在沙發上,連面孔也看不大清楚。徐守仁坐在床上,對著電燈,唯有他的面孔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頭髮依然是梳得雪亮,身上披著一件紅綠相間的大方格子的薄絨茄克,胸前打著一條紫紅的領帶,那上面飛舞著一條黃龍。大家沉默,眼光都對著徐義德。 那天在星二聚餐會,徐義德突然不見,本想給人民政府一個措手不及,沒顧上給大家打個招呼,悄悄離開了。他打算趕緊回家收拾收拾,乾脆到香港去,一走了之。回到家裡,他只和林宛芝商議這件事。她起先捨不得離開他,後來想和他一道去,再一想又怕引起人家注意,就勉勉強強同意他去了。她著手幫他收拾行裝,給他準備了一些現款。他不要,說是到了香港這個鈔票沒有用。他有美金,再帶點黃金首飾啥的就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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