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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完全沒有問題?韓工程師,你說實話。」湯阿英見韓雲程神色慌張,就逼他一句。

  話既然說出口,韓工程師反而安定了,他很快地答覆:「自然完全沒有問題……」

  餘靜攔腰插上來問:「生活為啥難做?」

  梅廠長生怕余靜在韓雲程身上突破,靈機一動,趕在韓雲程前頭接上去說:「最近花紗布公司配的原棉不好,不少廠都鬧生活難做。我想,這是主要原因。剛才余靜同志說問題關鍵是原棉問題,現在想想,是有些道理的。」梅佐賢給餘靜步步逼緊,步法有點亂了,顛三倒四,前後矛盾,見餘靜抓住原棉問題不放,使他沒法子反駁,便順水推舟,把責任推到花紗布公司方面去。

  「我們應該明天就向花紗布公司正式提出來,請求他們多給我們廠配點好原棉,」徐總經理剛才確實捏了一把冷汗,聽韓雲程表示了意見,他這才放心,但還怕事情岔開去,不容易收攏,梅廠長畢竟是老於世故的弄虛作假的能手,他把責任往花紗布公司身上一推,正好給總經理一個現成的臺階。徐義德態度自然的走下來。他擺出非常嚴肅認真的神情,說,「這個問題最近一定要解決,不然,我們實在對不起工人同志了。明天廠裡派人給湯阿英同志送點補品去,梅廠長。」

  「那沒問題,明天早上就辦。」

  「我不要補品。」湯阿英當面拒絕,說,「只要把生產問題解決就好了,這是大事。」

  徐總經理轉過來對餘靜和藹地說:「余靜同志,我們要增加生產,配合國家建設,滿足人民需要,全靠工人階級的領導。我們廠裡沒有心腹的人,要想辦好廠,只有緊緊依靠共產黨,永遠跟毛主席走,我們才有光明前途。這次你認真提出生產上的重大問題,湯阿英她們提的意見對我們的廠幫助很大。非常感謝你。希望你以後多多領導我們。」他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用不著感謝我,搞好生產,也是我們工會的任務。我希望廠方要改善經營,積極生產。」

  「那沒問題,」徐總經理滿口答應,「那沒有問題。」

  勞資協商會議以後,秦媽媽見湯阿英帶病來參加會議,怕她身體支持不住,陪她一同回家。大家都走了,徐總經理和梅廠長留了下來。梅廠長走過去把門關緊,回過頭來站在徐總經理身邊,附著他的耳朵低聲地說:「總經理,你的話說出去了,今後配棉成份怎麼樣呢?」

  徐總經理早就打定了主意,他抹一下自己的臉,很得意地說:「余靜這些黃毛丫頭,究竟是年紀輕,幾句話一說,她就沒有意見了。」

  梅廠長這次卻不同意他的意見:「不,你開了支票。」

  「是的,我說最近要找花紗布公司解決這個問題。對啵?」

  「唔。可是花紗布公司最近的配棉並不壞呀!」

  「這我曉得。」

  「哪能解決呢?」

  「關照韓工程師和郭主任,最近可以把配棉成份改好一點,緩和一下工人的情緒,工會以為交涉成功,工人的生活好做了,缺勤率就會減少,不滿的情緒也就沒有了。然後,再慢慢回到現在的配棉成份,這不是解決了嗎?佐賢。」

  梅佐賢一面凝神諦聽,一面直點頭,說:「對,對……」

  「這不是解決了嗎?」

  梅佐賢高興得大聲地說:「對,這確是解決了。」

  【第一部 第三十九章】

  馮永祥探聽到徐義德今天下午兩點鐘要到滬江紗廠去出席勞資協商會議,討論廠裡的生產問題。用徐義德的話來說: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牽涉到很多方面,就是一天一晚也不能把問題弄清楚。今天第一次開會討論,只好準備扯皮。徐義德今天上午臨走時,告訴林宛芝不回來吃中飯,可能回來很晚。同時大太太和二太太有人請吃中飯,飯後至少要打八圈麻將,很可能打十二圈。

  馮永祥提早吃中飯,氣咻咻地趕到徐公館,逕自走進林宛芝的臥室。林宛芝彈簧床旁邊小幾上的美國愛爾金的鬧鐘正好是兩點。他一進門就笑嘻嘻對她說:「宛芝,你看,我多麼守時,說兩點就兩點,一分不早一分不遲。」

  「你就是這些事守時,聽說你開會常常遲到早退,一點也不守時。」她向他撇一撇嘴。

  「那些會,到不到沒關係。」他輕蔑地搖搖頭,說,「開會,我頂討厭了,還不如到你這裡來坐坐,聊聊天。」

  「喲,」她指了他一下,說,「你還算是工商界的紅人呢,討厭起開會來了。你不是說過:國民黨稅多,共產黨會多。大概開會開多了,現在倒胃口了。」

  「那不是,」他忽然嚴肅起來了,一本正經地說,「要看啥會,政府方面召開的會,市工商聯召開的會,我也是準時出席,並且坐在前排,好給首長們接近接近。我一到會場,沒有一個人看不見我的。」

  他的眼光裡流露出驕傲和得意的神態。

  「當然啦,馮永祥,天下聞名,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她向他翹起了大拇指。

  他向她面前走來:「你不要吃我的豆腐。」

  「是你自己講的麼。」

  「我不過是小有名氣。」他點點頭。

  「開會遲到早退的名氣可不小……」

  「開會要看啥會,政府召開的會必須早到遲退;工商聯的執委會準時到;同業公會的會和一般朋友的會就得遲到早退;座談會漫談會可到可不到;小組會啥的根本不到。這叫做見會行事,選其重要者而到之。」

  「想不到,你還有一番理論哩。」

  「那當然,」他掏出亮晶晶的銀制煙盒子,從裡面抽出一支香煙,用打火機點著,抽了一口,就叼在嘴角上,自鳴得意地說,「現在辦事沒有理論吃不開,我在屋裡空閒辰光,經常看馬恩列斯毛的著作。」

  「啥著作?」林宛芝聽不懂他的話。

  「哦,這個你不懂。啥叫馬恩列斯毛的著作?讓我來解釋給你聽:馬就是馬克思,共產黨的老祖宗;恩就是恩格斯,馬克思的朋友,他們一道寫了《共產黨宣言》;列就是列寧,斯就是史達林,毛就是毛澤東。曉得啵?」

  「你把他們的名字講出來當然曉得了。」

  「你不曉得,外面通稱馬恩列斯毛,一提,沒有一個人不曉得的。只有你們這些家庭婦女,整天躲在家裡,外面的世界,啥也不曉得。」

  「當然誰能比上你馮永祥,整天在場面上混的人。就是進步的太快了,連我們這些家庭婦女也看不上眼了。」

  馮永祥走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顫巍巍地說:「不敢不敢,誰看不上你,那太膽大妄為哪。」

  「自然有人。」

  「誰?」

  「馮永祥。」她的嘴向上一噘。

  「沒有的話,沒有的話。我是同情你,你整天給徐義德關在這個籠子裡,雖然在物質生活上滿足了你,可是把你的聰明的靈魂給封住了。門外邊,整個世界天天在變,你們在門裡啥也不曉得。你在屋裡沒有事,看看美國電影,美國畫報,聽聽美國爵士音樂,或者是蘇灘;要末,陪那兩位太太打打我們國產的麻將。見了徐義德,他不是講利潤,就是談頭寸。他整天關心他那些廠,哪把你放在心上?這樣的生活實在太枯燥無味了。」

  他這一番話句句講到她的心裡。她想:整天生活在徐公館裡倒不覺得,一混就是一天,過了十天半個月,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些啥事體。看報紙只是看看本市新聞和電影戲劇的廣告,自從各電影院不上映美國電影以後,電影廣告也沒有啥好看了,空閒下來只好看看掛在臥室裡那張嘉寶的相片了。家裡雖然有一架小型放映機,但老是那幾部美國片子,頂多看上三遍,也夠膩味了。聽馮永祥這麼對她說,越來越感到自己的生活平凡而又單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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