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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這個,」梅佐賢從來不懂得紡紗,也根本不瞭解郝建秀工作法,他這個廠長沒法具體回答,只是反問,「工作法對頭,為啥生活老是做不好呢?」

  「啥花衣紡啥紗,那個啥次涇陽,哪能紡出好紗?余靜同志說的對,主要是原棉問題。」

  梅佐賢一聽湯阿英提起原棉兩個字,神經頓時繃緊了,他信口說出「原棉」兩個字,便口吃地說不下去了。

  徐義德在梅佐賢的暗中幫助下,獲得一個喘息的機會,聽湯阿英又拉到原棉問題上,他也有些緊張,這是問題的要害,得設法岔開,不然他設下的一道道迷惑別人視線的防線會土崩瓦解的。他慢吞吞地說:「我看勞動態度是個中心問題,缺勤率達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在滬江廠的歷史記錄上是空前的,這很能說明問題。」

  「缺勤率為啥達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湯阿英以親身的檢驗對徐義德說,「你曉得啵?我們照著郝建秀的工作法走巡迴,因為花衣不好,條幹不勻,色澤呆滯,斷頭多得接不過來,兩條腿在弄堂裡跑來跑去,跑得麻木了,斷頭還是接不完,許多工人累的不行,病了,垮了,哪能不缺勤?就說我吧,要不是接二連三做夜班,車間的生活把我累的支持不住,我也不會早產的,孩子死了,我病了,躺在床上,叫我哪能上工?」

  湯阿英現身說法,生動有力,每一句話都打動人們的心弦。

  「湯阿英說的對!」鐘珮文大聲地說。

  「阿英的話有道理!」秦媽媽支持湯阿英的意見,她欽羨湯阿英分析事物的能力,講得對方啞口無言。

  陶阿毛見大家擁護湯阿英,他也跟著高聲說:「湯阿英說出我們工人心裡的話,徐義德,你聽見了沒有?」

  徐義德微微地點頭道:「聽見了。」

  余靜得到湯阿英這支生力軍的支援,把徐義德和梅佐賢他們駁得體無完膚,有些話她本來想說,湯阿英代她說了出來,她就沒有吭氣,只是把徐義德他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用筆記下,看他們還要耍啥花招。她懂得只有引蛇出洞,才好打蛇;打蛇要打在七寸上,才能致蛇的死命。對徐義德這些老狐狸,不能亂髮空槍。她不慌不忙地問:「廠方看,還有啥意見嗎?」她的眼光望著韓雲程和郭鵬他們,想聽聽韓雲程他們的意見。

  鐘珮文說:「我認為工人的工作法沒啥不對頭,我看,還是請廠方多想想,問題也許正在那方面。」

  「問題當然在廠方,各個車間工人作生活再巴結也沒有了。」陶阿毛搶先同意鐘珮文的意見。

  徐義德見餘靜的眼光一直盯著韓雲程和郭鵬,生怕韓工程師和郭鵬主任說出其它意見,他慌忙說:「我看:問題主要還是在工人身上。我們沒有其它的意見了。」

  老練的秦媽媽一絲也不讓步。她正面指著徐總經理,說:「你不能這麼武斷,咬定問題出在工人身上,要虛心聽聽各方面的意見,韓雲程他們還沒有說話哩。」她的眼光也停留在韓雲程身上。她想韓工程師會知道問題在啥地方的。

  韓雲程一個勁轉動著茶杯,他不願意參加任何一方面,他坐在一旁看徐義德和餘靜針鋒相對,反正與他無關,他怕牽連到自己身上,也怕向他提出問題。他有意避開餘靜銳利的眼光。

  大家都沒說話。

  餘靜歸納一下紙上記錄的問題,站了起來,不慌不忙地說:「我們不能從表面看問題,也不能從枝節談問題。我們要找出問題的關鍵。首先談我們廠裡工人的工作法,一般是對的,是好的。清潔衛生工作也不錯,可以請徐總經理、梅廠長和工程師親自到車間去看看。當然,清潔衛生工作還可以做得更好一點,正如韓工程師說的一樣,清潔衛生工作有一定影響,但不是決定的影響。工人同志們生活做得很巴結,剛才細紗間的女工湯阿英已經說的很清楚,她有七個多月的身子還照常上班,累得在車間裡早產了,我們能說這樣的勞動態度還不好嗎?

  缺勤率有時候確是達到百分之三十五,這情況是嚴重的。為啥會造成這樣嚴重的情況呢?正如湯阿英所說,這就要分析,因為生活難做。如果不相信,可以看看生活不難做的辰光,那時缺勤率多少?最多沒有超過百分之二十五。原因是啥?生活難做。生活為啥難做?鋼絲車上的棉網滿布雲片,棉卷棉條的雜質太多,條幹不勻,歸根到底,是原棉問題。我希望大家開誠佈公,坦坦白白地把問題擺在桌子上,談清楚,不要兜圈子,徐總經理。」

  「對,我完全擁護余靜同志的意見要把問題擺在桌子上,再也不能馬虎過去了。」這是秦媽媽的聲音,「有啥問題說出來吧。不說,我們工人是不答應的。」

  徐總經理給余靜一指點,他心頭愣了一下,但很老練地旋即就又恢復到平靜,說:「余靜同志,我最希望如此,我們兩個人的意見可謂是完全一致。」

  餘靜搖搖手:「不,我們的意見有原則上的分歧的。我同你的看法完全不同。」

  「完全不同。」趙得寶插上一句,「你說工人不對,那是不符合事實的。問題出在原棉上……」

  徐總經理驚詫地說:「你們認為是原棉問題?」

  「當然是原棉問題,」湯阿英斬釘截鐵地說,「那還用講。」

  趙得寶堅定不移地說:「是原棉問題。」

  「原棉有問題?」徐義德看這個問題沒法再躲開,便裝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問梅廠長,「真是這樣嗎?」

  梅廠長知道徐總經理的心思;馬上會意地說:「原棉一般是沒有問題的,」梅廠長一邊思考一邊慢慢地說,「我們廠裡用棉量比別人家的廠還要多,每件紗要用上四百十八斤。花紗布公司只配給我們四百十斤,怎麼夠呢?到交紗末期造成車面不夠,聯購處又買不到花衣,沒有辦法,我們自己只好加點次涇陽花衣進去。次涇陽花衣是比較差一點。就是這樣,我們已經賠本了。要是加最好的花衣,那要賠的更多。總經理不會答應的。我這個廠長也做不下去了。嗨嗨。」

  梅廠長對余靜嘻開嘴笑了笑。

  徐總經理恍然大悟似的,應了一聲:「原來是這樣,唔。」

  韓雲程工程師聽徐總經理好像演戲一樣的念著臺詞,他心裡要嘔出來,可是又不好意思吭氣。他的眼光盯著茶杯上那兩個字:13。

  「就是加上八斤的次涇陽,生活也不應該這樣難做。」餘靜反問道,「是不是配棉量上還有問題,希望老老實實說出來。」

  徐總經理聽到配棉量三個字暗暗大吃一驚,表面上卻很鎮靜,肯定地說:「配棉成份上我清楚,絕無問題,絕無問題。是不是?」

  徐總經理問梅廠長。梅廠長欠身答道:「一點問題也沒有,一點問題也沒有。我梅佐賢完全可以擔保。」

  余靜察覺梅廠長有點慌張。她心想這可能是問題的關鍵,抓住這個缺口把它擴大:「這是工程上的事,你怎麼可以擔保一點問題沒有呢?關於這個問題,應該讓韓工程師來發言。」

  「對,請韓工程師來發言。」秦媽媽早就認為韓工程師會瞭解一些,餘靜也這樣以為,她更加肯定了。

  梅廠長不知怎樣答覆好,他不敢讓韓雲程發言,萬一他說出原棉的秘密,那不是全被褐穿了嗎?徐總經理看出他難於應付,他被餘靜「將」了一「軍」。這辰光除了冒險沒有第二個辦法了。因為如果不讓韓工程師發言,本身就暴露了其中必有問題,只有鼓勵他說話,才有可能挽回這難堪的局面。

  他給韓工程師做好了答案:「配棉成份當然沒有問題,完全是按照花紗布公司規定的,由韓工程師親手經辦的,毫無問題。韓工程師,你說給余靜同志聽聽。」

  韓工程師面前的那個茶杯又在不斷地轉動著了:他想不說出來,跟著徐總經理和梅廠長一道撒謊,對不起自己的良心。科學應該實事求是,自己不應該違背良心。說出來呢?對廠對自己不利,而且對不起徐總經理。不管怎麼樣,他總是滬江紗廠的一名工程師,而徐義德是這個廠的總經理。良心上要他說實話,職業和朋友的關係叫他撒謊。

  徐總經理等了他一會兒,見他不開口,就暗示他道:「你照直說好了。」

  「是的,配棉成份沒有問題。」他說出了以後,他的脖子發熱,腮巴子上泛起淡淡的紅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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