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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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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精神勃勃的林宛芝,馮永祥的一番話如同一陣颱風把她那精神吹得無影無蹤。她深深地感到無聊、冷寂和孤獨。她坐在椅子上,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慢慢把頭低了下來。她的兩隻忽然失去了光彩的眼睛木然地落在沙發上,正對著一本書:那是早三天馮永祥送給她的托爾斯泰寫的《安娜·卡列尼娜》,封面上有一幅綠色的尼柯萊·畢斯凱萊夫的木刻,刻的是渥倫斯基滿足了他「生活中唯一無二的欲望」之後,站在安娜·卡列尼娜的面前,安娜·卡列尼娜彎下腰,從她坐的沙發上縮下去,縮到他的腳邊。 臥室裡靜悄悄的。馮永祥可以聽到她的輕微的嘆息聲。他出神地注視著她,看她那滿頭卷式的頭髮,看她穿著那件翠綠的嗶嘰旗袍。他眼睛裡閃耀著愛慕的光芒。他的腳步慢慢移過去,挨著她的身邊,輕輕地撫摩著她的滿頭卷式的頭髮,用著充滿了同情和憐惜的口吻,低低地說:「我曉得,你是很寂寞的。」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抬起頭來。過了一會兒,她又嘆息了一聲:「唉,這單調的生活,有啥辦法呢?」 他看見沙發上的《安娜·卡列尼娜》,便暗示地問道:「我送給你的書,看完了沒有?」 「啥書?」 「就是這個……」他指著沙發上的書。 「哦,看了一半。」 「這是世界名著,快點把它看完……」 「寫的真好。我很喜歡安娜·卡列尼娜,她長的漂亮極了……」 他接過去說:「我也很喜歡安娜·卡列尼娜。她一下了彼得堡車站,我就給她抓住了,非看完了這本書簡直是飯也不想吃覺也不想睡。」 「我也有這個感覺。」 「可是我討厭亞曆克賽·亞曆山特羅維奇,安娜·卡列尼娜嫁給這樣一位庸俗不堪的丈夫,用一句土話來形容,具是一枝鮮花插在牛糞上,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他說完了最後兩句,細心地注意她的表情。她微微皺著眉毛,嘴緊閉著,露出厭惡的神情。她懂得馮永祥不是講亞曆克賽·亞曆山特羅維奇,指的是徐義德。徐義德待林宛芝很好,差不多她有啥要求,他總是想盡一切方法來滿足她,今天又給馮永祥點出她生活在籠子裡,想起過去徐義德那樣滿足她就很討厭了,越是滿足她,越是叫她討厭。她說:「我也不喜歡亞曆克賽·亞曆山特羅維奇這樣的男人,他太虛偽了,和他生活在一道,像是辦公事一樣的,太沒有味了。不過,一枝鮮花已經插在牛糞上,也就沒有辦法了。 ……」 「不,」馮永祥不同意她的意見,打斷她的話,說,「安娜·卡列尼娜就很有勇氣。我喜歡她,我也很佩服她。」 她完全明白這幾句話的意思,她沉下臉來,說:「你不應該對我這樣瞎三話四,」她想到馮永祥最近對她的言語和舉動越來越放肆了,感到和他這樣下去,對不起徐義德;同時,又怕徐義德發覺,爆發和李平一樣的事體,如果把她推出徐公館的大門,到啥地方去呢?她嚴肅地說,「你以後別給我講這些,你也不要常上我這兒來……」 「為啥?」他聽她的口氣不對頭,兀自吃了一驚,摸不著頭腦,說,「討厭我嗎?」 「給人家看到不好……」 他見她沒有說下去,料她沒有決心,他便下了決心,一本正經地說:「那我現在就走,以後再也不來了。」 「好的。」她低下了頭,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 他真的走了。但是走到房門口,就站了下來,轉過身來,注視著她。她聽見他的腳步聲遠去,不舍地微微抬起頭來,望著他去的方向,兩人的眼光正好碰上。她又低下了頭,說:「你這個人很壞。」 他像是被人刺痛了瘡疤一樣:刺得很準確,很痛,想反駁也沒有理由,他站在那邊羞愧地緊緊地閉著嘴。她看他臉上現出不滿的表情,馬上又說了一句:「你這個壞傢伙,生我的氣了嗎?」 她隨即噗哧一笑,走上去,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她的右手輕輕地撫摩著他的紫紅色的領帶。他渾身感到一股熱流,他明白了「壞」的含義,臉上立刻漾開了笑紋,彎下腰,低著頭,附著她的耳朵,小聲地說:「宛芝,我希望我能夠分擔你一點寂寞。」 她仰起頭來,長睫毛的眼睛裡露出驚異的神情,過了一歇,顯出恐懼的樣子,最後,閃動著喜悅的笑意。 「是你的真心話嗎?」 她的眼睛裡含著微笑,祈求地對著他。 「當然是真心真意,你不信,我可以對天發誓。只要徐義德不在家,你啥辰光叫我,我啥辰光就來。我希望我能夠永遠留在你的身邊。你要我做啥,我就做啥。能夠使你快活,是我唯一的幸福……」 她輕輕叫了一聲:「永祥……」 【第一部 第四十章】 朱延年聽到檯子上電話鈴響,拿過聽筒,一聽到是馬麗琳的嬌滴滴的聲音,他馬上坐得端端正正的,把橘紅色的領帶結子弄正,放慢了聲調,威風十足地對聽筒說道:「你找朱經理嗎?唔,我就是……」 朱延年和劉蕙蕙離了婚以後,他在物色一個中意的物件。工商界有名望的朋友都知道他的底細,沒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他。中小工商界的朋友們不瞭解他的究竟,看他很紅,很想和他攀上一點親,也好提攜提攜,可是朱延年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中小工商界的女兒,沒有油水,怎麼配上朱經理哩!他一個人回到家裡怪寂寞的,劉蕙蕙讓他逼走以後,就再沒上他的門。他有時倒想起她來了。坐在家無聊,他便到百樂門去跳跳舞。在那裡,他認識了馬麗琳,這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 他每次到百樂門,都是叫她坐檯子。她不論提出啥事體,他都覺得有興趣。她哩,想想自己快三十了,現在雖然正當時;在百樂門也算得是個紅舞女,可是人老珠黃不值錢,需要早點找個物件,老了有個歸宿。她心裡早已看上了朱延年,沒有表露出來。她從側面瞭解朱延年,有時也當面旁敲側擊地探聽朱延年的身世。他嗎,明知她的用意,借此吹噓一番。她曾經到漢口路吉祥裡窺視過福佑藥房,沒有上樓,也不瞭解這個福何藥房究竟有多大。她幾次打電話來,想從接電話的人的嘴裡瞭解一下朱經理,接電話的恰巧都是他本人,今天也不例外。她只好對他說話:「今天晚上有空嗎?」 「今天晚上?……」 他看看日曆上沒有注明有什麼約會,但眼睛一轉動,福佑藥房的經理,又是上海灘上工商界的紅人,每天哪能沒啥約會呢?他惋惜地嘖了一聲,抱歉地對著聽筒說:「真不巧,今天晚上工商聯的史主任,你知道嗎?就是那個史步雲主任,對,對,就是他,他請我吃晚飯……飯後來?怕來不及,你不曉得,工商界這些朋友,一頓飯起碼要吃上四五個鐘點……散的早,我一定來……遲了,就改一天……」 最後,他對著聽筒叫了一聲「達令」。 童進不知道朱經理在打電話,情緒激動地走進了經理辦公室,他的心還在劇烈地跳動。他滿臉笑容,嘴結巴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兩隻眼睛望著朱延年,朱延年看他那神情有點奇怪,開玩笑地問他:「拾到黃金了嗎?這麼高興。」 「是,」童進走上一步說,「有兩個志願軍來辦貨,經理,他們,他們已經到了我們庫房那邊,要見經理。經理,你快去吧,你最好把兩個志願軍帶到我們店裡來,讓我們大家看看我們祖國最可愛的人。」 朱經理沒答理這些。他關心地問:「他們帶了多少錢來?」 「不曉得。」 「要辦多少貨?」 「剛才庫房裡的人打電話來,說他們要買三四千萬元的貨,請經理快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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