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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紗是用棉花紡的,啥花衣紡啥紗,余靜同志說的對,毛病出在原棉上,主要是原棉有問題。」秦媽媽緊緊抓住問題不放。

  梅廠長一聽到原棉心裡便有點緊張,但是他臉上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來,反而笑了笑,說:「阿毛,你在保全部工作,不要護短。剛才我說了,我們廠裡的機器很久沒有大修了,你哪能保證機器沒有毛病呢?」

  「你說,哪部車子有毛病?我們一道去看。這一陣子我們保全部忙得真是連放屁的工夫也沒有。你不能冤枉我們。」陶阿毛站起來,氣勢洶洶地指著梅廠長的鼻子說,同時向工人們望了一眼,表示他對資本家一步不讓。

  梅廠長穩穩坐在那裡不動。

  「坐下來,慢慢研究。」

  趙得寶站起來反駁梅廠長:「你這個意見不對,早兩天余靜同志和我到車間去看過了,保全部也檢查過了,車子一般都很好,沒有啥毛病。」

  梅廠長懷疑地問:「那麼是——是啥呢?」接著他回答了自己,「當然不是每部車子都有毛病,我是說,有些機器應該檢修,那不更好嗎?有些車子是有毛病的。同時最近車間清潔衛生工作做的不好,自然影響品質。是啵,郭鵬?」

  郭鵬正望著高大煙囪裡冒出一股一股的黑煙,在冬末的潮濕的海風中嫋嫋地飄動著,黑煙越冒越多,越飄越遠,像是一大行黑黑的烏雲橫亙在蔚藍的天空,緩慢地移動著。他聽到梅廠長叫他,嚇了一跳,也沒聽清楚梅廠長說的是啥,只聽到最後那句,「是啵,郭鵬?」他慌忙地應道:「是的,是的。」

  梅廠長很得意,他的意見得到郭鵬的支持,馬上口吻轉硬:「工務主任的話大概不會錯吧?余靜同志。」

  「重要的是事實。最近車間的清潔衛生工作並不錯,就是個別車間清潔衛生工作稍為差一點,也不會有這麼大的影響。」

  「那倒不一定,清潔衛生工作的影響很大的,不信,問問我們的韓工程師。」

  韓雲程一直沒有吭氣。他本來不想參加今天的勞資協商會議的,梅廠長要拉他來,他拒絕了。徐總經理給他打了電話,他不好再拒絕。他料到出席今天的會議,他的地位是很尷尬的。他發言左右為難。從會議一開始,他的右手就拿著面前的一個茶杯。茶杯上寫著一個羅馬字:13。他認為這是不祥之兆。他有意把這個數目字轉過去,一會轉回來,13這兩個字又在他眼前出現了。就如同這13兩個字不可避免一樣,尷尬的局面也在他面前出現了。他不準備多說話,但現在不能不說話了:「清潔衛生工作是有一定的影響……」

  徐總經理趁著這有利的機會發言了:「最近我聽到他們的報告,車間的清潔衛生工作確實太差了,這說明工人同志的勞動態度不好,缺勤率達到百分之三十五以上。這一點,希望工會方面要多多考慮。」

  「清潔衛生工作啥地方太差?勞動態度哪能不好?誰給你送的報告。給你報告的人到車間去看過沒有?你親自到車間裡看過一眼沒有?」

  這一連串的問題像是一發又一發的炮彈似的,每一粒炮彈都打中目標,叫徐義德既難於躲開,又沒法隱藏。老奸巨猾的徐義德給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目瞪口呆,心中忍不住有點發慌,並沒有啥人給他正式送過報告,更沒有人說工人清潔衛生工作太差和勞動態度不好。他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他本想把這些事說得鑿確有據,才說「聽到他們的報告」,特地用了「他們」兩個字而不用「他」,一方面說明不止一個人的報告,另一方面也避免把送報告的責任放在一個人的肩胛上,不料卻問他是誰送的,這就使他左右為難了,不說出來,不好;說出來,更不好;因為沒人正式給他送報告,臨時推在別人身上,萬一對不上口,不是更加被動丟醜嗎?他沖著講話的聲音方向歪過頭去,裝出仔細聽取發言的內容,他的閱歷很深老於世故的眼光透露出內心的秘密:看看究竟是誰在向他這樣有力地進攻,企圖發現對方致命的弱點,好緊緊抓住,猛烈地還擊過去。

  他看見站在會議桌左邊牆角落裡發言的是一位三十上下的青年女工,中等身材,一綹烏而發亮的頭髮從左邊額角披下,顯得鴨蛋型面孔有點發青,雖不消瘦,卻十分俊秀;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閃閃發光,仿佛能洞察一切事物。她身上穿了一件佈滿暗紅小點的淡墨色的對襟夾襖,像是夜晚的天空閃爍著晶瑩的繁星點點;下邊穿的是一條鐵灰色的細布長褲,打扮得樸素大方,整潔和諧。他沒想到廠裡有這樣令人喜愛的青年女工,聽她講的話那麼鋒利,咄咄逼人,使他暗暗吃驚。他給那美麗的秀色吸引住了,竟然忘記立刻回答她的質問。餘靜的聲音喚起他的注意:「湯阿英問的對,你為啥不回答呀?」

  「我在注意聽,」徐義德警覺自己有點失態,立即用右手放在右邊耳朵背後,仿佛真的在注意聽湯阿英發言。餘靜說她躺在床上,有病都來開會,說明今天局面是緊張而又嚴重。他喘了口氣,放鬆一下緊張的情緒,微笑地說,「不曉得她說完了沒有。」

  「你先回答了再說。」湯阿英不讓徐義德有喘息的機會,憤懣地瞪了他一眼。昨天秦媽媽到草棚棚去,告訴她今天下午兩點開勞資協商會議,她是勞方代表中的一位,但見她的身體還沒有復原,勸她不要參加,她向餘靜請個假就行了。她想參加,經不住秦媽媽再三苦勸,說她注意身子要緊,有她和余靜、趙得寶、鐘珮文許多人參加就行了,有啥事體,以後再參加好了。她不好固執自己的意見,同時身子發軟,有氣無力,頭還時不時發暈,只好勉強同意了,但她留了個尾巴:看看明天的身子再說,要是有精神,很想去聽聽。

  秦媽媽料想一夜工夫身子不會復原,見她對廠裡工作這樣關心又這樣熱情,也不便多說了。當天睡的很好,第二天一起來就精神抖擻,準備參加會議。奶奶勸她還是在家裡多休息幾天,別急著到廠裡去開會,等身子好了再參加也不遲。她說這次會議特別重要,關係全廠的大事,關係國家生產的大事,受了工人的委託,當選了代表,哪能不去呢?個人身體事小,生產事大,她不能不去。奶奶不瞭解廠裡勞資協商會議的情形,說不過她,也說服不了她,退了一步,要求她早點吃午飯,困一覺再去。她理會奶奶的體貼心情,不好再不滿足老人的希望。她草草吃了午飯,便躺下休息了。奶奶曾經答應一點鐘叫醒她,看她睡得香甜,有意沒有喚醒她,等她自己醒來,時鐘的指標已指到兩點了。她匆匆收拾一下,跨出大門,加快步伐,一個勁向廠裡趕去。

  等她跨進會議室,屋子裡坐得滿滿是人,會議已經進行一段時間了。她沒有聲張,在靠牆角落裡的一張靠背椅子上坐了下來。她雖然沒有引起坐在長方形的會議桌子四周的人注意,但是細心的餘靜早已看見了,她沒有嘖聲,料想像湯阿英這樣對工作積極認真負責的女工,一聽到廠裡開勞資協商會議,肯定是在家裡坐不住的。秦媽媽雖說代她請了假,但是湯阿英終於到來,並不使她感到意外。徐義德和梅佐賢這些狡猾的狐狸在會上大耍花招,她心中十分氣憤,努力按捺下內心的激動,耐心地讓徐義德他們暴露,必要時才狠狠揭露。湯阿英剛才的質問非常有力,而且擊中要害,叫徐義德躲閃不及。余靜像是領導一支勁旅在進行艱苦的戰鬥,忽然增加湯阿英這支堅強的生力軍,感到無比的歡欣。

  徐義德沒想到小小女工湯阿英講話這麼短而有力,使人無懈可擊。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金黃的煙盒,抽出一支帶過濾嘴的中華牌的香煙,打著打火機,點燃了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徐徐吐出,一團一團淡青色的煙圈在空中輕輕浮散,慢慢消逝。他對著消散的煙圈凝神思索,怎樣回擊湯阿英的進攻。

  「你是抽煙,還是開會?」秦媽媽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當然是開會。」

  「怎麼不回答湯阿英的問題呀?」

  「當然要回答,」徐義德慢條斯理地說,「我自己雖然沒到車間裡去看,但是有人看見了,車面上花衣很多,不能說清潔衛生工作沒有問題……」徐義德說到這裡停頓下來,想看看會議的風向。

  「車面上的花衣為啥多?」湯阿英一步不讓,說,「不能單看車間飛花多,要說出原因來。」

  梅佐賢見徐總經理給湯阿英一再追問,緊緊抓住不放,感到他有責任幫徐總經理一手,這正是他給徐總經理效勞的時機,也是他大顯身手的場所,他接上去說:「工人的工作法不對頭,飛花才多,車面上的花衣自然就多了。」

  「我們廠裡都是根據郝建秀工作法走巡迴,這是最先進的工作法,你卻說我們工作法不對頭,你倒說說,工作法啥地方不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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