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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徐義德忍耐不住,他又說了:「現在不是學習會上談理論,《共同綱領》要是下禮拜才學,那時候唱高調很容易,大家都會。這是實際問題,這是鈔票問題。每個廠都有二三十年歷史,少的也有十年左右的歷史,改善不是很簡單的事,也不是短時間可以辦到的事。共產黨的主意好是好,只是太急了一點。沒有鈔票,賠不起本,進步不起來。」徐義德話裡暗暗指馬慕韓這位小開,不在乎鈔票,當然可以大談進步。

  「你說的不對,德公。」馬慕韓堅持自己的意見,反駁了他一句,「進步也不是可以用錢買的,主要看思想。一個人的行動是由他的思想支配的。思想落後,有鈔票也進步不起來。」

  「不過進步太快了,工商界朋友們追隨不上,也無法高攀。」

  「進步不進步,那是各人自己的事,總不能叫別人不進步,等著奉陪……」

  徐義德聽了這幾句話實在忍受不下去,他的臉變色了,慢慢泛紅了。馮永祥一看情勢不妙,恰巧侍者送來了熱呼呼的牛排,一股香氣撲向人們的鼻子,他端起一杯威士卡來打圓場:「啊喲,一談正經就這麼嚴肅,弄得我昏頭昏腦,實在吃不消。」他無產無業,對大家談的檢驗問題沒有興趣,有意扭轉大家的注意力,說,「來,來來,大家先幹一杯。」

  大家舉杯於了。馮永祥用叉子按著牛排,一刀切開,裡面還有一絲絲的血,吃了一口,很嫩,他說:「今天的牛排確實不錯,德公,我們兩人再幹一杯。」

  徐義德又幹了一杯。

  從餐廳外邊走進來一個矮矮小小的瘦子,他的腳步很輕,一直走到大菜桌子旁邊,才首先被馮永祥發現,他高聲叫道:「仲笙兄今天怎麼遲到了,來,來來,我這兒正好有個空位子,請坐請坐。」

  那瘦子向桌上的人一一含笑點頭,然後坐到馮永祥隔壁的空位上。馮永祥馬上給他斟滿了一杯白蘭地,說:「無故遲到,罰酒三杯。」

  「阿永,你饒我一次,我還空著肚子呢,三杯白蘭地下去要醉倒的。」

  「你是智多星,自然有辦法。」

  「實在不行。」

  潘信誠給他解圍:「仲笙,那麼,你先喝一杯好了。」

  那瘦子馬上舉起杯來,向大家晃了晃,微笑地說:「我奉信老之命,敬各位一杯酒,——先幹為敬。」他仰起頭來一飲而盡,對大家抱歉地彎彎腰,坐下去。

  馮永祥不好再說,但總覺得意有未盡,想出個點子,開他個玩笑。他眼睛一動,知道朱延年不認識他,便站起來說:「延年兄,我還沒有給你介紹呢,這位是唐仲笙先生,」他指著那個矮矮小小的瘦子說,「別看他人生得矮小,可是人小心不小,一肚子詭計,短小精悍,聰明絕頂,有名的智多星。《共同綱領》他可以倒背如流,又是稅法專家。他是東華煙草公司的大老闆,最近市面上風行一時的仙鶴牌香煙,就是他老兄出產的名牌貨。」

  「不敢當,不敢當,」唐仲笙謙虛地說,「我算不了什麼大老闆,尤其是在各位面前,不過在華東有點小股子,都是靠在座各位的提攜。」

  「你不是大老闆?我說錯了嗎?」馮永祥問自己,隔了一會改口道,「你是大老闆中的小老闆,對不對?」

  唐仲笙覺得符合自己在星二聚餐會的身份,微微點頭:「這倒差不多。」

  馮永祥按上去補了一句:「可是在小老闆中你又是大老闆。」

  「那倒不見得。」唐仲笙搖搖頭。

  「妙句妙句,」潘信誠讚不絕口,對馮永祥說,「你真會講話,越來越聰明活潑了。阿永,來,我跟你幹一杯。」「不敢當,」馮永祥給自己杯子斟滿,對潘信誠舉起,說,「我敬信老一杯。」

  他們兩人幹了杯。馮永祥坐下去,指著朱延年對唐仲笙說:「我忘記告訴你了,這位是福佑藥房經理朱延年兄。」

  馮永祥一不開口,餐廳裡頓時就靜下來了,只聽見刀叉碰著磁碟子的音響。唐仲笙吃了一點菜和湯下去,肚子有了底子,想站起敬朱延年一杯酒,頭一次見面,要聯絡聯絡感情。他看到大家低頭在吃菜,有的手裡拿著刀叉在想心思,料想他來以前一定是爭論一個啥問題還沒有解決,給他進來打斷了。他識相地沒有敬朱延年的酒,歪過頭去,低聲問馮永祥,剛才是不是在談啥問題,馮永祥用叉子指著他說:「你真不愧是個智多星,啥事體一看就曉得了。」

  馮永祥扼要地把剛才討論棉紗等級檢驗問題給他講了講。

  大家心中在考慮棉紗等級檢驗問題如何解決。徐義德考慮到馬慕韓在上海棉紗界的地位和勢力,不能夠和他決裂,卻又不能同意他的意見,因為滬江紗廠如果檢驗,一定是乙級紗,很難達到甲級。這樣一件紗要差四個單位,一萬件就是四萬個單位,算人民幣有一億多呢。他怕別人與花司妥協,他堅持自己的意見:「假如花司一定要棉紗等級檢驗,那我們全部把商標扯掉,看他在市場上怎樣出售?」

  「這是一個好辦法。」朱延年贊成他姐夫的意見,說,「這事對我們的關係太大了,不能答應。」

  潘宏福放大聲音說:「無論如何不能答應……」

  潘信誠怕局面再弄僵不好收場,他打斷了大兒子的話,說:「我們心平氣和地研究,大家利害關係是一樣的,要商量一個妥善的辦法對付花司。」

  潘宏福勉強閉住了嘴。

  馬慕韓深知自己的廠設備比較好,出產成品品質高,如果檢驗,可以升級,對興盛紗廠是有利無弊的,而且公開擁護政府措施,更可以落一個進步分子的美名。他針對徐義德的意見,解釋道:「檢驗等級劃分不是一個問題,只要產品品質好,也不怕選樣,選哪一件紗都是一樣,重要問題是哪一個部門哪一個人檢驗。花司委託華東紡織管理局試行檢驗,我們棉紡公會指派兩名工程師去參加核對總和選樣工作,工程師的津貼由我們出,問題不就是解決了嗎?」

  馬慕韓這麼一說,有的人倒動了心,江菊霞也贊成。

  「這個辦法妙,名義上花司檢驗,實際上是我們自己檢驗自己。徐總經理,你不要怕你的紗降級了。」她微笑著望著徐義德,欣賞他整整齊齊的頭髮,烏而發亮,沒有一根白髮。

  「那倒不是為了滬江紗廠一家,我是考慮到我們同行的利益。我不是為個人打算。」

  「徐總經理是從全域考慮的。」朱延年說。

  「誰不是從全域考慮?誰為個人打算?」馬慕韓瞪了朱延年一眼,旋即頂了一句。

  馮永祥插上去說:「又來了!大家不要抬杠了,請我們的信老做結論。」

  潘董事長聽他們的意見,看當時的趨勢,他早有了一個腹稿,經馮永祥一邀請,就毫不推辭,站起來說:「慕韓、義德的意見都有理由,大家的希望我也瞭解,但都沒有照顧到我們棉紗界各方面的情況,也就是沒有照顧到各廠的具體情況。這麼複雜的一個問題,確實很難得出一個統一的意見,給花司交涉也就不可能希望有一個統一的規定。我們給花司交涉起來,要有統一的口徑,不然自己亂了步伐,談判是不會成功的。是不是這樣:一般的照商標,個別紗好的廠照等級,請大家考慮考慮。」

  大家冷靜地考慮了一下,都不斷地說這個辦法好。潘宏福也認為爸爸的意見確是高明,既照顧了通達廠,又照顧了大家,不像自己的意見那麼偏。只是馬慕韓沒有表示贊成,他本來想在政府面前表現一番,擁護花司的措施來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遭到以徐義德為首的反對,他也不好再堅持,那樣會使自己的處境更孤立。潘信誠提出個別紗好的廠照等級,這句話就是照顧他的。他也滿意。這樣政府可以看出畢竟馬慕韓是和一般資本家不同的。所以,他沒有表示反對,但提出棉紡公會仍舊應該指派兩個工程師去參加等級核對總和選樣工作。潘信誠問大家:「你們覺得哪能?」

  他的眼光卻落到徐義德的身上,徵求他的意見。徐義德明朗地表示了態度:「這個,我同意。」潘信誠望了大家一眼:「大家同意,那就是江菊霞小姐的事了。」

  江菊霞說:「這點小事交給我就得了,我到公會去一趟,不勞各位操心……」

  她的話還沒有講完,那個侍者輕輕地走到潘董事長旁邊,對著他咬耳朵。潘信誠立即放下手裡的刀叉,站起來說:「北京來長途電話,我去接一接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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