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四五


  上海解放前兩個月,他把自己經營的企業給三個兒子分了:大兒子管棉紡廠和印染廠;二兒子管毛紡廠、麻織廠和絲織廠,他認為這方面是有發展前途的;小兒子管慶豐麵粉廠和永豐碾米廠。他自己呢,坐上飛機,到香港去了。過了幾個月,從兒子的來信中看出共產黨解放上海以後對待民族資產階級的政策還溫和,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裡有工商界的代表當委員。特別是《共同綱領》,他在香港讀了又讀,心裡安定了。他覺得不應該在香港當白華,應該回來和幾個兒子一道開工廠。

  十二月,他回到上海,看看上海的市場很活躍,私營工商業還有發展的餘地,物價並不十分穩定,尤其是糧食,這是政府最大的弱點,糧價經常往上跳。穿衣吃飯人生兩件大事,潘信誠是最有興趣的,也認為在這方面最有把握的。他看准了這個難得的好機會,心裡打算再多掙點錢留給兒孫,便集中頭寸,開始扒進糧食。糧食越漲,他扒的越快也越多,到了舊曆年關,他吃足了三萬擔。他等待新年開紅盤,讓糧價再往上跳一陣,然後在適當時機他才考慮拋出。

  人民政府從徐州、蕪湖運了大批糧食到上海。紅盤開出來了,往回跌,糧商繼續買進;市場上要多少,公家拋多少,而且糧價一直穩穩往下落。糧商喂飽了,糧價還是徐徐往下落。這辰光,糧商吃不消了,只好大瀉。潘信誠手裡的三萬擔不得不忍痛拋出去。他栽了這一個不大不小的筋斗,進一步認識了共產黨真行,連管理市場也有一套,過去任何政府對上海的兩白一星①,從來是沒有辦法的,人民政府也能解決了。

  他感到過去那種經營作風吃不開了。這件事,除了他三兒子和幾個經手的人以外,誰也不知道。他也不對任何人提起。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從此,他再也不敢隨便向市場上伸手,凡是共產黨人民政府說的話,他知道,一定要照辦,工商界只好擁護。有時他並不完全甘心,就不大表示態度。凡是政府的事問到他,他都說好,城府很深,誰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他講的話,工商界朋友都很尊重。他的幾 片廠由幾個兒子分別掌管的也不錯,他就不大到公司裡去,也很少出來走動,老是待在家裡。不過星二聚餐會,他是每次必到,而且很守時。他和這般工商界朋友談得來,有些年青後輩雖然比較浮誇,往往輕舉妄動,他看不順眼。但來了,和大夥聚聚,聊聊天,可以散散心,聽聽行情。

  ①兩白一黑:指米、棉花和煤。

  「阿永,你怎麼『將』我爸爸的『軍』呢?」說這話的是潘信誠的大兒子,潘宏福,通達棉紡廠和通達印染廠的經理。

  他想替爸爸解圍。

  「他總是釘著我,」潘信誠半閉著眼睛,幽默地說,「叫我下不了臺,要我好看。」

  馮永祥慌忙站起來,拱拱手,賠禮道:「不敢,不敢。」

  潘信誠微微笑了笑。他早就有了準備。因為今天聚餐會輪他主持,他提早一小時來,和馬慕韓他們初步交換過一點意見,心中有了數。他望了馮永祥一眼,不慌不忙地說道:「阿永真會想點子,出題目給我做文章。」他想起昨天大兒子宏福給他談的檢驗的事,說,「那麼,先談談棉紡等級檢驗問題吧,大家覺得哪能?」

  「聽說棉紡業最近很關心這個問題,談談也好,」金懋廉說,「我沒有意見。」

  「金融界真是消息靈通,馮永祥說,「棉紡業的事體也清楚。」

  「那當然,銀行裡哪行哪業的事都清楚,尤其是我們的懋廉兄。」柳惠光說。他曾經向金懋廉軋過頭寸,知道金懋廉對西藥業也瞭解。

  「但是比我們永祥兄差的遠。金懋廉一句話還過去,馮永祥不言語了。

  「好。」徐義德插上去說,「最近花司①為了促進棉紗的品質,提出檢驗分等的辦法。別的廠我不曉得,就我們滬江紗廠來說,這個辦法行不通。應該憑商標分等級,商標是我們各廠多年努力的結果,不管是飛馬或者是雙魚,在市場上有多年的信用,這就是等級。憑商標等級最好了。我們要一致反對花司這個檢驗分等的辦法。」

  ①花司:指上海花紗布公司。

  江菊霞點頭稱是,碰一碰潘董事長,說:「這確實是一個大問題,」她伸出細嫩的胳膊向檯子上的粉紅的菊花一指,來加重她的語氣,「據公會方面接觸到的廠方來說,這兩天大家都為這件事議論紛紛,除了個別沒表示態度以外,幾乎是全體反對花司的辦法,他們要求棉紡公會出來撐他們的腰,正面向花司表示態度:乾脆不同意。」「不能同意。」潘宏福的通達棉紡廠的機器是新舊參半,產品品質不高,當然怕檢驗。

  「對呀。」這是大家的聲音。

  朱延年立刻想到發往蘇北的那二百磅的酊劑,如果也像棉紗這樣一檢驗,那不是等級問題,而是真假問題,就很嚴重了。他緊張地說:「反對檢驗。」

  大家不知道他的話裡包括也反對檢驗藥品。在大家一致反對聲中忽然有人這樣說:「這件事體要仔細考慮,不應該簡單地反對。花司這次提出來是為了促進棉紡品質,這一點我們反對不得,一反對,我們就沒有道理了。檢驗分等也不應該一筆抹殺,等級高的工繳高,等級低的工繳低,這也是一個公平合理的辦法。我們開工廠的應該努力提高產品品質。我同意檢驗分等。」

  大家聽了這一番議論,暗暗吃了一驚,視線都集中在這個人的身上。他是一位三十出頭的青年,坐在大餐檯子的尾端,恰巧和潘董事長面對面,他的父親是上海棉紡界的有名人物,出身于破落地主家庭,從小喜愛錢財,青年的時代就在錢莊裡當學徒。他父親生平相信陰陽先生,遇事求神問卜,曾經有一位相面先生看了他父親的面相之後,說:「從氣色上,不宜讀書做官,但將來地位高於道府,可是無印。名利雙收,一路風光。」這雖是幾句無稽之談,他父親私下卻很高興,拚命鑽研《美國十大富豪傳》,找發財致富的門徑。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父親見紗廠賺錢,就和朋友合作,開辦了興盛紗廠。

  當時美國為推銷機器,紗廠設備可以分期付款,他們乘此機會添了一萬紗錠。這樣一帆風順,逐漸發展,加上他父親深深懂得若要發,工人頭上刮的剝削妙訣,錙銖必計,千方百計地剝削工人積蓄了不少錢,把朋友的股票吃過來,興盛紗廠就成了他家唯一的大股東。這個廠發展到上海解放前夕,已經是具有十萬紗錠的現代化的紗廠了。上海解放不滿一月,他父親因病過世,這份產業就落在兒子手裡。這青年擔任了興盛紗廠的總經理,但他對於辦紗廠卻是一個十足的外行。

  他從復旦大學畢業出來還不到兩年,滿腦筋裡盡是些遠大計畫和個人的抱負,束縛在一個十萬紗錠的紗廠裡,他並不滿足。他自己常說:希望在人民政府裡有個一官半職,雖不能名揚天下,也盼望榮宗耀祖,鄉里知名。他最初對開工廠沒有多大興趣,後來經過朋友勸說,告訴他:要想有個一官半職,首先要搞好經濟基礎,開工廠就是自己的政治資本。他這才扭回頭來關心廠裡的生產。他姓馬,叫慕韓,工商界的人叫他小開。

  徐義德仔細研究了馬慕韓的意見,見大家不發言,他笑嘻嘻地望著馬慕韓說:「慕韓老弟,我不同意你的意見。」

  「你可以提出你的意見,德公。」馬慕韓嚴肅地望了大家一眼,露出很相信自己見解的神情,說,「大家研究。」

  「棉紗等級檢驗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首先是等級如何劃分?其次是如何檢驗?誰來檢驗?檢驗不對怎麼辦?既然等級檢驗,那我們多年努力結果的商標還要不要?老實講,在座沒有一個外人,我們這些私營廠大半設備不全,管理不善,機構臃腫,出的產品難免高低不一,常常要搭配點次貨,如果選樣選到次貨檢驗,那別的紗就要連帶降級。這個虧我們吃不起,這個本也賠不起。」

  潘宏福支援徐義德的意見:「德公的話有道理。」

  「對呀!」幾乎大家都同意徐義德的意見。

  潘董事長老成持重,不大隨便發表意見,他當時沒有表示態度。但大家知道潘宏福的意見就可以代表他的。馬慕韓一邊聽徐義德說一邊搖頭:「這樣的話,我們私營廠就應該要增加設備,改善管理,精簡人事,減低成本,提高產品品質。」

  江菊霞說:「說的容易,做起來難。真正能做到這樣,恐怕就不是私營廠了,」她學徐義德的口吻叫了一聲:「慕韓老弟。」

  馬慕韓立刻還過來一句:「菊霞大姐,」他這一叫,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他卻很嚴肅地說下去,「解放以後的工商業家應該和解放以前的工商業家有所不同,我們不應該讓我們的廠永遠停留在落後的地位,要進步。要想做一個新時代的工商業家,我們首先要把廠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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