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四七


  唐仲笙從西裝口袋裡掏出兩包二十支裝的仙鶴牌香煙,向上面江菊霞那邊扔了一包,自己打開另外一包,抽出來敬他座位左右的人,剛才沒有機會敬朱延年的酒,現在首先敬他一支仙鶴牌,一邊說:「這是小號的出品,請各位賞光嘗嘗,多多指教指教。」

  朱延年吸了一口,他還沒有辨別出這個煙的味道,就連忙讚揚道:「這個煙真不錯,他不講仙鶴牌,我還以為是白錫包呢。」「過獎過獎。」唐仲笙謙虛地說,「不過小號存了點葉子,這裡面倒是摻了點英國葉子。延年兄是老槍,一抽果然就曉得了。」

  經他一宣傳,朱延年又抽了一口,才真正辨別出有這麼一點點英國煙味道。他望見馬慕韓坐在長檯子尾端,講話不方便,沒機會談朱暮堂的事,走過去又有點兒唐突,只好坐在那兒又抽了一口煙。

  徐義德勉強抽了一口就放下來了,覺得這煙味道太刺激,一點不醇,比他抽的三五牌差遠了。他從剛才的爭論看出聚餐會的重要,顯得棉紡公會反而軟弱無力,在公會裡有些問題不能集中商談,也不方便公開研究。他自己在公會裡沒有一個適當的實際位置。

  他趁潘信誠去聽長途電話的空隙,借機會提出他的意見來:「今天討論很好,我們棉紡界就需要有這麼一個能夠大膽說話的地方。不過,有些事聚餐會不能出面,要通過棉紡公會才能解決問題。我個人有一個看法,不曉得對不對,說出來,請諸位指教。目前公會領導方面不強,同業中比較能幹的人要『脫產』來幹公會,要像紡織工會那樣。我們棉紡公會各部要由老闆來擔任,這樣陣容強大,辦起事來就順手了。」

  江菊霞首先附和:「我也有這個意見,在公會辦事總覺得彆扭,許多執行委員經常不去,公會下面的幾個委員會有名無實,有的委員會老闆們掛了名也不掌握,像公營代表一樣,根本不大來。做實際工作的人就感到有力無處用。」

  「是的,」馮永祥右手拿了一隻油炸子雞的腿,邊吃邊說,「公會不加強不行,解放以後辦事體都要靠組織,組織搞不好,事體很難辦。棉紡界在上海本來是很有地位的,目前的情形,有八個字可以形容,叫做:勢力雄厚,陣容不齊。慕韓兄以為如何?」

  他用雞腿指著大餐檯子尾端的馬慕韓。馬慕韓喝了一口可口可樂,思索地說:「力量是有點分散,組織起來確實才有力量。健全了組織,還得加強學習,加強領導。我們在共產黨領導之下開工廠,就得學共產黨的那一套,要跟共產黨走。」

  他說完了,暗暗看了徐義德一眼,那意思是說:凡事要提高一步看,用舊眼光來開工廠,現在是吃不開了。

  徐義德懂得他眼光的意思,他說:「那當然了。在共產黨領導下,不跟共產黨走怎麼成。我們聚餐會每兩個禮拜學一次《共同綱領》,就是為了學習共產黨政策,跟共產黨走啊。不過,我們工商界也有我們工商界的立場,對自己也不能要求太高。」他心裡想,馬慕韓這青年究竟是學生子出身,想法太單純了。他本人不是開工廠起家的,對於開工廠的苦心經營不瞭解,沒有嘗過酸甜苦辣,就不知道這個滋味。他說,「我們是民族資產階級,總歸是民族資產階級。公會要為我們私營廠服務。要把棉紡公會變成『私營紡管局』,我們就有力量了。」

  「私營紡管局,妙,妙,真妙!」潘信誠不在,潘宏福活躍起來了,指手劃腳地讚不絕口。

  「這個局長誰當呢?德公。」馮永祥很有興趣地問。

  「我看最好是現在北京開會的史步雲,或者,我們的潘董事長也可以。」江菊霞搶著替徐義德回答。

  「爸爸要當局長?」潘宏福心裡按捺不住高興,笑了,又怕給人識破,矜持地忍著,半笑不笑。

  馬慕韓冷笑了一聲,諷刺地說:「那我們有兩個紡管局,也有兩個局長了。」

  「那辰光,我們菊霞小姐是私營紡管局的辦公室主任。」馮永祥說。

  江菊霞斜視了馮永祥一眼說:「阿永,你又吃豆腐了。」

  「你放心,」馮永祥說,「局長還沒有發表,你這個辦公室主任暫時當不上。」

  在座的人都嘻嘻哈哈笑了。潘宏福對江菊霞叫了一聲「江主任」,見爸爸回來了,就沒有說下去。

  潘信誠匆匆從外邊走進來,也不坐下來歇一歇,就急著說:「剛才是史步雲來的長途電話,他在北京出席全紡會議,聽到政府要穩定紗布價格,決定統一收購紗布,他曉得今天是我們聚會的日子,就打長途電話來徵求我們的意見,他好代表棉紡界在北京表示態度。各位的意見覺得怎麼樣?他今天等我的長途電話。」

  這消息一宣佈,剛才輕鬆愉快的談笑,忽然消逝得無影無蹤。餐廳裡靜悄悄的,窗外傳來秋風吹落樹葉的沙沙聲。

  徐義德的心情像是被吹落的樹葉,感到有點失望。政府統一收購棉紗,自由市場沒法活動,滬江紗廠系統的棉紗無法自由買賣,即使駐廠員方宇送來更好的關於稅收的消息,也不可能一次獲得很多的利潤。一般利潤也要受到一定的限制。照他的意思應該反對統一收購,但是商不能同官鬥,要是上海花司意見,還可以鑽鑽空子:依靠工商聯,團結工商局,爭取紡管局,打擊花紗布公司。如果不行,還可以上告中央。但這是中央的意見,就有點棘手了。

  很久沒有一個人嘖聲。徐義德默默地望著面前的那盤沒吃完的油炸子雞。本來今天的雞很嫩,味道也不錯,他現在好像突然倒了胃口,吃不下去了。

  潘信誠見大家不言語,就對徐義德說:「我們的鐵算盤,你倒算算看,我們對統一收購應該表示一個什麼態度?」

  徐義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道:「鐵算盤,電算盤,千算萬算,經不起老天爺一算。」

  馮永祥看徐義德那一副垂頭喪氣的神氣,鼓勵他道:「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們上海棉紡界總應該有個決策。德公,你先提個意見,大家商量商量。」

  徐義德用他肥肥的手指在敲自己的太陽穴,想了一陣,慢慢地說:「中央決定統一收購,我看,我們地方上沒法反對。凡是共產黨提出來協商討論的問題,十有九是一定要辦的。他們做法比國民黨高明,事先打通我們思想,要我們答應做,還要我們服帖。這就很厲害。我看,我們索性主動提出統配統銷的意見。現在各廠原料供應不足,資金周轉又困難,市場銷路受限制,不如把『包袱』丟給政府,向政府要原料,向人民銀行要資金。銷路給了政府,我們自己只問經營管理。政府口口聲聲要私營企業發展,我們不怕政府不照顧,看政府怎麼辦好了。我們打這個算盤,你們以為怎麼樣?」

  朱延年聽了徐義德這一番道理,衷心佩服徐義德。他的眼光對著徐義德,露出仰慕的神情。本來他想接著給徐義德幫腔,因為剛才馬慕韓瞪了他一眼,他不好再說,只好暗中表示完全同意。

  梅佐賢在聽這些大老闆高談闊論,自己保持著沉默,一直沒做聲。聽徐義德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篇,他伸過頭去,討好地小聲地對徐義德說:「這子雞不錯,你餓了吧,快吃一點,別冷了。」他巴結地送過去裝胡椒粉的小玻璃瓶子,又加了一句,「這個要吧?」

  徐義德搖搖頭,他無心吃子雞。

  江菊霞也佩服徐義德的見解:「德公的意見對,真不愧是我們的鐵算盤。」

  「這個辦法妙!」智多星唐仲笙也舉手贊成。

  馬慕韓這次和徐義德的意見一致:「我也同意德公的做法。政府既然決定了,我們就樂得漂亮點。利潤多少隨政府給,看政府給多少。只要政府拿得出,我們就收得進。」

  「對,辦事要漂亮。」這是馮永祥的聲音。

  潘信誠看大家的意見比較一致,他默默計算星二聚餐會能夠控制同業的錠子的數位,差不多有七十萬左右,史步雲代表上海棉紡界在北京全紡會議上答應下來,回上海不會出啥大問題。他問大家還有意見沒有,大家說沒有,他就說道:「那我們主動接受統一購銷的辦法,要史步雲代表我們在北京表示態度:拍板。」

  「好。」大家異口同聲說。

  徐義德補充道:「我們在統一購銷上讓了步。在工繳上要採取攻勢。告訴步雲兄,他在會上可以談一談私營企業暫行條例上所規定的官利八厘問題。這樣可以襯托出我們棉紡業的當前利潤太小,要求解決工繳的計算公式,爭取我們在工繳問題上的勝利。」

  「這一點很重要,我想大家一定同意。」潘信誠的眼光徵求每一個人的意見,沒有一個人有異議的。他把侍者叫了進來,很興奮地說:「你給我掛北京史步雲的長途電話,加急,我有要緊的事給他談。」

  「是。」侍者應了一聲,就連忙走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