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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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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阿毛從梅佐賢那裡領了任務,叫他在工人當中多多活動,有了耳目,消息就靈通了。其實他自己早就在物色活動的物件了。那天在張學海的草棚棚裡,領教了湯阿英嚴峻的態度,她那股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情,叫他兀自吃了一驚,幸虧張學海打了圓場,否則他還不好意思走出草棚棚的大門。他感到自己有點性急,接觸湯阿英這樣的人要瞻前顧後,想的周到,做的自然,不能有絲毫的魯莽,更不能性急,要慢慢進行。 工會改選以後,他當上了委員,越發不能性急,否則讓湯阿英的入木三分的銳利眼光發覺,於事無補,甚而會壞事的。他在接近湯阿英的道路上有意識地放慢了步子,先在張學海身上下點功夫。這時,他想到了管秀芬,她是細紗間的活躍人物,又是鐘珮文的緊緊追求的對象。他和管秀芬接近,不僅從管秀芬的嘴裡可以曉得一些工人的動向,還可以通過管秀芬瞭解鐘珮文這個工會文教委員的活動。他選中了管秀芬,做為他重點活動的對象,但管秀芬自恃年青漂亮,態度傲慢,孤芳自賞,目中無人,是一朵帶刺的嬌豔的薔薇。 他和她接近,也要特別小心謹慎。對於她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態度,他懂得只有比她更傲慢才能殺她的不可一世的凜凜威風,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有時需要刺她一下兩下,開出路子,讓她自己不知不覺地走過來,他才能不慌不忙地把她抓在自己的手心裡,服服帖帖地聽他的使喚,那辰光才能派上用場。他打定了主意,暗暗瞭解她的行蹤和興趣,已經暗中跟在她背後好幾天了,今天見她把鐘珮文甩開了,那條幽靜的馬路又很少行人,他認為是個機會,便在她身邊露了面,語意雙關地刺了她一下。 她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唰的一下,臉紅了,努力保持著鎮靜,岔開話題,反問他:「為啥走到我背後去呢?」 他沒有點破她,只是說:「你這麼年青,長得又這麼漂亮,我看見你一個人在路上走,怕你遇到壞人,不放心,特地繞到你背後,給你保鏢。」 她向他撇一撇嘴。 他和她肩並肩地踽踽走著。他有意把步子放得很慢,關心地說:「以後出來要小心點。」 「怕啥?」她不解地望著他。 「不是怕,單身女子晚上出來,有人陪你好一點。」 「我一個人常來常往,用不著陪。」 「那當然,你是女子當中的英雄好漢。」 「你別恭維我,我受不了。」 「我從來不喜歡拍馬屁。」他雖然這麼說,他的手卻有意向她肩上一拍,「誰恭維你。」 她走上一步,加快速度,想把他甩開。不料他並不跟上來,也不言語,好像在生她的氣。她見他落後自己好幾步路,心稍為定了一些。他們兩人走到十字路口,沒有多遠,就到了公共汽車的一個站頭。她正愁怎樣可以離開他,他有意把她甩掉,冷冷地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一個人在這裡等車子吧。」 「好的。」 陶阿毛一走,她感到十分突然,沒料到他倒先告辭了。她心裡感到有些迷茫,摸不清陶阿毛打的啥主意,更不知道對她是啥態度。她的兩隻眼睛望著陶阿毛傲慢的背影逐漸消逝在夜色茫茫的遠方。 【第一部 第十九章】 福佑藥房的債權人雖然同意朱延年和解複業,但具體條件並沒有談攏,寫字間、客戶關係、職工問題和開業登記這些重大事體都還沒有一個頭緒。不過銀行能開透支戶頭,姐姐又答應了一筆現款,這些都增加了他的勇氣,更加強了複業的信心。 他從徐總經理的公館出來,心裡充滿了喜悅,興奮地找到了嚴律師,請他和債權人的代表柳惠光商談。 柳惠光是利華西藥房的經理,他曾和福佑藥房的主要債權人草擬了一個和解筆據,大家取得了一致的意見,推柳惠光做他們的總代表和朱延年談判。 嚴律師和柳惠光往返商量了好幾次。他們談的大體差不多了,朱延年和嚴律師一同到利華西藥房商量。柳惠光把他們引到樓上的經理室裡坐了下來,閒談了兩句,朱延年請柳惠光把他們擬的和解筆據草稿拿出來議一議。柳惠光打開抽屜,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個大紅封皮的和解筆據來。朱延年打開一看,裡面用墨筆端端正正的這樣寫著: 立和解筆據人福佑藥房朱延年 債權代表柳惠光(以下簡稱債務人債權人)緣債務人前因受經濟波動影響,一時周轉不靈,不得已曾宣告清理。茲承各債權人熱忱擁護,未忍有成績之福佑藥房消滅於一旦,幾經磋商,一致主張福佑複業。經雙方同意,簽訂和解筆據,詳開複業條件於後: 一、債務人所負債務若干由債務人出具證明書交與債權人代表。 二、債權人公推代表三人經常執行債權事務,並以柳惠光為全權代表,負責清查債務人財產,使其財產先 行移轉于債權人,俟全部債務清償後,仍予歸還之。 三、對福佑藥房外埠分行及財產由代表辦移轉手續,俟全部債務清償後,歸還之。 四、償還債務由福佑複業之日起,第一個月內償還二成,兩個月內償還三成,三個月內償清全部債務。 五、債務人之經常開支,複業後,經債權代表之同意,于營業項下支付,其餘數悉以償還債務。 六、雙方如有未盡事宜,得隨時協議修正之。 七、本筆據一式三份,雙方各執一份,證明人存一份為證。(附債務人移轉管理財產證書一份) 西曆一九四九年 月 日 立和解筆據債務人 債權人代表 證 明 人 朱延年看完以後,把和解筆據遞給嚴大律師。複業條件的原則曾經幾次商量,現在不過是由債權人寫下來,朱延年給嚴律師看,希望他在文字上再推敲朱延年湊過去對柳惠光說:「惠光兄,關於第四點,我有點意見。」 「是不是嫌時間規定得太短促一點?」 「對啦,既然諸位債權人看得起我朱延年,同意我複業,也不能逼人太甚。你想想,惠光兄,複了業,也得讓我喘口氣,怎麼三個月要我償還清?倒並不是沒有頭寸,上海市場上調個一兩億頭寸並不難,」朱延年看柳惠光聽了他的話,眼睛發亮,他馬上接著說,「但是,剛複業,不能把我的流動資金抽枯。」 柳惠光聽朱延年語氣之間有點憤激,他的話也就不大客氣:「債權人方面經過幾次交換意見,我竭力幫老兄的忙,最後才算取得一致,做了這樣的規定。你說是逼人太甚,債權人方面卻以為讓步太多了,你要好好考慮考慮。」 朱延年冷靜地想了想:這時候不能太讓步,反正自己已是躺下來的人,債權人方面知道不復業不能清償他們的債務,不如退一步,看看柳惠光的態度再說。爭取拖延一些時日清償,對福佑是有利的。他說:「謝謝你的照顧,很感激。這件事體我考慮了很久,條件實在太苛了一點,叫我不能接受。上次和債權人方面會談的辰光,我也說了:我朱延年是最講信用的人,說到就要做到。我希望儘早償清債務,絕不想拖欠各位的一絲一毫一厘。可是複業三個月就要還清,我看是不可能,所以我不能答應。如果債權人方面一定堅持,那我只好暫時不復業了。」 朱延年邊講邊看柳惠光的臉色。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嘟著嘴,氣呼呼的,心裡很不滿意。大家都沒有言語,嚴律師也不好插嘴,僵了一陣。柳惠光畢竟忍受不住這樣的回擊,他有點光火了:「這是啥閒話,朱延年,談了好幾次,好容易談攏了,和解筆據寫出來了,你卻不復業了。這不是叫人為難,要債權人代表柳惠光的好看!」 朱延年看這一著成功了,便冷冷地慢慢回答他一句:「這也是債權人把我逼出來的。」 柳惠光究竟沉不住氣,他也不是朱延年的對手,他想起債權人曾授權給他:在時間方面可以再讓點步,只要償清債務就可以了。大家知道朱延年的信用掃地,糠裡榨不出油來,現在不過是死馬當做活馬醫。因為柳惠光是債權人方面的大戶,福佑欠他的貨款最多,他想早一點償清。一聽朱延年的口風,不能再拉緊弦,他就松了口:「你看要多少時間償清呢?稍為延遲一些也未始不可以商量。」 朱延年看到自己這一著走對了,他當時並沒有答覆。他仰起頭來想,仿佛真的在計畫如何清償債務,其實他在想和解筆據上還有哪一條可以順便再修改一下。想了一陣,覺得那六條沒有啥好修改了,他才裝出很有把握的神情說:「至少得半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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