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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那太久了,」柳惠光漸漸想通:朱延年不復業,他自己也沒有出路,剛才那句話顯然是威脅他的。他的態度稍為硬了一點,「債權人方面是不會答應的。」

  朱延年沉住氣,毫不動搖:「那我也沒有辦法。」

  柳惠光忍受不住朱延年這股子傲慢勁,他逼緊一步:「這樣談不攏了,我這個債權人代表也當不下去,只好找大家一道來談了。」

  朱延年話很硬,態度卻軟下來:「也好。」

  他心裡想:這事不好弄僵,債權人當中柳惠光算是比較講交情的,他一個人堅持主張讓朱延年複業的。如果這邊談不通,要所有債權人一道來談,事體就不好辦。

  沉默了一會兒,樓下傳上來馬路上的汽車聲和嘈雜的人聲。局面有點僵,朱延年知道這樣僵下去於自己不利。他的躊躇的眼光望著嚴大律師,盼望他來解這個圍。嚴律師現在雖然沒有執行律師的任務,但憑他二三十年在原告與被告之間生活的經驗,曉得雙方不過是拉緊弦,做出一種緊張的姿勢,內心裡都是想靠攏的。他默察這種形勢,知道是該自己出力氣亮一手了,便從容不迫地說:「大家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不必在時間上多計較,我曉得雙方都有困難,可是雙方都有誠意,都有交情,還是靠攏的談。柳先生的人情要做到底,幫朋友的忙也要幫到底,是啵?」

  他笑嘻嘻地望著柳惠光。

  柳惠光微笑地點點頭:「只要我能做到的,沒有不幫忙的。」

  情勢顯然緩和下來。

  嚴律師接著說下去:「債權人方面要求三個月,朱先生這邊提出來半年,差三個月的時間。剛才柳先生說稍為延遲一些可以商量,這樣也不過差個把兩個月的時間。這並不是清償與否的問題,是清償的遲早問題。一般債權人方面,我曉得關心的是清償問題,只要清償有保證,並不在乎早兩天遲兩天。」

  柳惠光聽到這裡,覺得嚴律師真不愧是個刀筆吏,說話一針見血。他微微點一點頭,表示同意他的意見。朱延年穩穩坐在那裡不做聲。他料定嚴大律師一定是幫他說話的。果然,嚴律師說:「朱先生這方面是講信用的,他怕到期不能償還,反而對柳先生過意不去。他現在還沒有複業,複業以後的生意如何還難說,朱先生把穩一點計畫倒是好的……」

  柳惠光聽他在幫朱延年說話,心裡有點不耐煩,便插上來問:「你看呢?嚴先生。」

  「我提個議:雙方考慮考慮怎樣?」

  柳惠光和朱延年都說「好的」。嚴律師說:「第四條這樣修改:償還債務由福佑藥房複業之日起,視業務情況與可能,第一個月償付二成,兩個月內償付三成,三個月內償清全部債務;如不可能,得延期償清。」

  朱延年心裡滿是高興,真虧嚴律師想出這個妙計,表面上規定很明確,實際上可以無限的延期。他自然同意;當時卻未表示,在看柳惠光的態度。柳惠光瞭解再逼也不過如此,別人既然給他臺階,他只好走下來:「我倒沒啥意見,就怕債權人方面……」

  嚴律師知道柳惠光已經答應了,就進一步敲定:「柳先生,你是債權人的全權代表,當然有權力決定,他們要聽你的意見的……」

  柳惠光不再堅持下去,他想摸摸朱延年的底:「延年兄,你看呢?」

  朱延年擺出一副委曲求全的神情,無可奈何地說:「嚴兄這樣照顧雙方的情況,我怎麼好再有意見。」

  嚴律師接上去說:「多謝兩位給兄弟的面子,那就叫人快點抄出來,好簽字了。」

  柳惠光把修改了的和解筆據交給利華西藥房的帳房裡的人去抄寫,他從抽屜裡把債務人移轉管理財產證書拿出來,那上面是這樣寫的:

  立移轉財產據人朱延年,茲遵福佑藥房債權人議決,將下列各項移轉予債權代表管理。至清償及歸還辦法,詳和解筆據。

  計開(貨物移轉部分,另開清單備查):

  房屋租賃權部分:

  漢口路吉祥裡二十八號內 六〇三、六〇四、六〇五、六〇六、六〇七室五間。

  西藏南路五十八弄三十四號 前客堂、灶披間、西廂房。

  電話使用權:

  二八九三一 二四五〇七 九〇一七二 九五七六三

  對講電話一隻:

  漢口路至西藏路

  汽車部分:

  順風牌轎車一輛〇三——一三五〇

  吉普車一輛〇四——二六五一

  立移轉管理據人

  西曆一九四九年 月 日

  柳惠光把這張證書放在朱延年面前,說:「債權人方面同意這樣寫法,你先在這上面簽字吧。」

  朱延年仔細看了一下,根據他原來寫的沒有啥修改,他就拿起筆來在上面簽了自己的名字。放下筆以後,他惘惘然若有所失,這些財產原來是朱延年的啊,簽了字以後,它已經換了主人。他默默低下頭去,想起福佑藥房複業後可能的興盛情況,又使他興奮起來。他安慰自己:這些財產頂多半年以後,一定又在朱延年的名下了。

  利華西藥房的帳房裡派了三個人在抄寫和解筆據,沒有多少辰光,便裝訂得整整齊齊的送到柳惠光的面前了。他們三個人仔細校對了一遍,沒有筆誤,柳惠光和朱延年簽了字,嚴律師在證明人項下也簽了字。

  朱延年興高采烈地站了起來,說:「走,上山東路老正興吃晚飯去。」

  柳惠光客氣地推卻道:「不必了。」

  朱延年拉他下樓:「別客氣了,老朋友,今天我的東,走!」

  【第一部 第二十章】

  朱延年從老正興出來已經喝得有點半醉,迎面由外灘吹來的涼風,使得他很舒適,他抹去額角上的汗,精神抖擻,跳上一輛三輪,向漢口路福佑藥房駛去。福佑藥房在一座大樓裡面,出入走弄堂裡的小門。每層樓的寫字間的人都走了。樓梯那兒的電燈不大亮。到了六樓,連電燈也沒有,黑洞洞的,像是沒人住的空房子。他伸出兩隻手,在暗中順牆摸去。

  他推開六〇七室的門,才算看到了微弱的燈光。原來的出納童進正閑著沒事,有小檯燈下面低頭看《解放日報》,見朱經理進來,就站了起來,叫了一聲:「朱經理。」

  接著,他把室內的電燈扭開,又說:「朱太太早一歇來找你……」

  「找我做啥?」

  「說你出來一天沒有回去,家裡有事體等你……」

  「等我?」朱延年心裡早已知道,最近劉蕙蕙見了他沒有別的話講,就是伸手要錢,真叫人倒胃口。他漫不經心地說,「曉得了,我等歇就回去。」

  朱經理一屁股坐在辦公桌的轉椅上,打開側面的窗戶,讓童進坐在他左邊一隻破了的沙發上,他向童進望瞭望,然後說:「就是你一個人在店裡,夏世富呢?」

  「他出去了,一歇就回來。」

  朱延年本來想找他們兩個人一道談,既然夏世富不在,他就先對童進談:「童進,福佑要複業了。」

  童進近來聽到一些關於複業的傳說,他和其他店員一樣: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大家有一個共同的看法,就是朱延年在西藥業信用一敗塗地,誰能和他往來,誰又能信任他?大家聽到這些傳說,興趣並不高。童進聽剛才朱經理的口氣很有把握,他便提起精神來聽:「你給我準備一下複業登記的手續,童進,房間、電話、沙發、桌子、藥品……都是福佑的資產……」

  童進懷疑地問:「除了移轉給債權人的以外,留下來的這些電話、藥品,不值啥銅鈿,算是資產嗎?」

  「為啥不值錢?」朱延年理直氣壯地說,「這些物事買起來都很貴,你按照新的價格算好了,這樣錢就多了。」

  童進還是不放心:「工商局要是查問起來,怕不好辦吧?」

  「呃,你這個人太老實了,工商局那麼忙,哪有這些閒工夫查問。你給我寫進去,要多一點,資產少了不會批准複業的。這件事體關係大家的利害。童進,你寫好了,有事我負責。」

  童進沒有吭氣。

  朱延年說:「湊一湊,有這麼五千萬的資產,去登記複業就差不多了。你明天到工商局去領登記表,寫好了,給我蓋上圖章送去,越快越好。」

  「好的。」

  朱延年坐過去一點,對童進說:「童進,你在福佑快三年了,也算是老同仁了。這次福佑周轉不靈宣告破產,你沒有走。最初我沒有出面清理,可是對你們很關心的。你也不錯,守著這 片店,我們算是患難之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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