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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管秀芬回答的非常簡單。她近來感到鐘珮文有意找各種機會和她接近,從剛才的問話裡,更有點察覺他的意圖。他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團員,又是工會裡的文教委員,廠裡的活躍分子。她是知道的。但是她不喜歡他。他喜歡和別人開玩笑,但經常是被別人當做開玩笑的對象。不管什麼衣服穿到他身上總不像樣,也不大合身,不等兩天,不是齷齪了,就是扯破了。頭髮好像永遠沒有理過,老是蓬鬆松的,如同一堆草雞毛披在頭上。她看不慣這樣的人。她一發覺他要接近自己,總想法避開。沒想到今天在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他,她沒法避開,只好淡淡地答他一句半句。他馬上又試探地問了一句:「你看過《梁山伯與祝英台》嗎?」

  她看過越劇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十分喜愛這齣戲。她知道他問這句話的用意,想了想,故意說:「沒有看過。」

  他現在說話比較自然一點了,膽子也大了一些,歪過頭去,問她:「你喜歡梁山伯嗎?」

  她敏感到他在挑逗自己,如果順他說下去,他一定會露骨地表達他的願望,那辰光自己更難於應付了。她立刻把臉一板,質問道:「你問這個話啥意思?」

  他沒料到她這樣嚴厲的反問,一時啞口無言,默默地走著,步子慢下來,距離她有兩步遠。

  深藍色的天空上,閃爍著數不清的繁星,像是眨眼在訕笑他似的。微微的涼風掠過馬路兩邊的田野,吹拂著人們的面孔。

  她恐怕他不懂自己的意思,乾脆給他說明白:「我不喜歡梁山伯,討厭他。」

  她的話比晚來的涼風還涼,使他聽的面孔直發燒。他討了個沒趣,感到是被侮辱一般的難堪。他低著頭,走了沒兩步,趕上去說:「我聽不懂你的話。」

  「我也聽不懂你的話。」

  「我是說,」他歪過頭去望了她一眼:她微微低著頭,一綹頭髮披下來,把那張鴨蛋型的臉龐遮住了一部分。他心裡非常喜歡她,一看見她,他的心就跳動得厲害,可是又不得不按捺下激動的情緒,冷靜地把話題岔開去,說,「廠裡很多人要求成立越劇組,你要是喜歡越劇,越劇組成立,就請你參加,好學習。」

  「成立也好,不成立也好,同我喜歡不喜歡,沒啥關係。」

  她無動於衷他的關懷,把披下的頭髮掠上去,用鋼夾子夾起。

  「關係,當然沒有啥大關係,嘻嘻,」他極力想緩和有點緊張起來的情勢,說,「不過,成立起來,你要是報名參加,也不能說沒有關係。」

  「我不參加。」

  「我聽說你很喜歡越劇……」

  「誰講的?」她不否認,也不承認,可是面孔有點緋紅。

  「你們車間的人講的。」

  「啥人亂講?」

  「自然有人。」

  「你告訴我……」她有點急了。

  他見她答自己的話,不再冷一句熱一句,心裡暖洋洋的,嘴角上有了笑紋,說:「你說,是不是喜歡?」

  「不是告訴過你了,不喜歡。」

  「不要瞞人,我還聽你唱過哩。」

  「在啥地方唱?」她堅決否認道,「沒有的事。」

  「唱越劇也不是丟臉的事,怕啥?」

  「我怕啥?喜歡就喜歡……」

  「這就對了。」他進一步要求,「我們成立越劇組,你報名參加一個,好不好?」

  他想:如果她馬上答應參加越劇組,他明天到廠裡就建議成立,和她接近的機會多了,希望也就大了。

  她冷冷地說:「我不參加。」

  「我們請老師來教……」他等待她肯定的答覆。

  「我也不參加!」

  他從熱望的峰巔跌落到失望的深淵裡,幾乎講不出話來,連那兩條腿仿佛也麻木了,不大聽自己的指揮,吃力地向前邁去。

  她看他一個勁跟著自己走,心裡非常焦急,想甩開他,可是沒有辦法,因為這條長寧路是僅有的幹道,大家回去,只有走這條路。她悔不該今天去看病,要是放工就走,不會遇到他;即使遇到他,有許多姐妹們在一道,他也不會一句接一句地問個不休。她希望在路上能夠碰到一兩個熟人,搭救她跳出這個窘境。路上來往的行人不多,認識的更沒有。

  她無可奈何地往前走去。

  他有一肚子話要說,可是剛開一個頭,給她左攔右堵,全說不下去。他默默地跟隨她走著,可以聽到雙方的呼吸聲。他感到非常尷尬。他想很快和她告別,但沒有第二條路好走,自己又捨不得離開她;和她一同走下去吧,沒有啥好講。

  兩個人保留了一點距離,慢慢走著,給馬路上路燈從背後照來,兩條細長的影子印在柏油路上,徐徐向前移動。

  她留神望著前面的路,瞅見路上兩個影子一道移動,便有意放快步,走到前面一點。他沒精打采,沒趕上來和她一道走。

  在她前面兩丈遠近的地方是個十字路口,她臉上浮起了得意的微笑,回過頭來,問鐘嘚文:「你向前面走嗎?」

  他知道向前面走是她回家最近的一條路,聽她這樣一問,以為是要他送她回家,趕上一步,響亮地答道:「是的,我們一路。」

  說話之間,他們兩個人已經走到十字路口,她說:「你向前面走吧……」

  他不知道這句話是啥意思,兩隻眼睛凝神地望著她。她很自然地接著說:「我從這裡去,」她指著橫在面前的中山路說,「有點事體……」

  「我送你去,好啵?」他怕她不好意思提出來要他送,大膽地對她說。

  她搖搖頭,說:「我有腿,自己會走。再會!」

  她頭也不回,走了。他站在十字路口,呆呆地望著她水綠色的背影慢慢遠去,竟忘記自己該回家去了。

  管秀芬向中山路走了二十來步路,回過頭來,等鐘珮文走了,她慢慢向十字路口走來。

  「小管!……」

  「誰?」她忽然聽見一個粗魯的男子的聲音,大吃一驚,在這黑洞洞的中山路上,有啥人認識她呢?是鐘珮文嗎?剛才明明看見他走了,絕對不會馬上繞到她的背後,除非他是神仙。不是鐘珮文,會是誰呢?別遇到什麼壞人?她望著那悠長而又寂靜的黑烏烏的馬路,頭也不敢回,腳步有點慌亂,迅速地走去。

  「走得這麼快做啥?也沒人綁你的票。」

  她聽到背後的人聲愣住了,不由自主地站下來,可是頭還是不敢回,警惕地問:「你究竟是誰?」

  「我嗎?——就是我。」

  「你——」

  「唔。」

  她在辨別背後那個男子的聲音。這聲音她好像聽見過,又好像沒有聽見過,因為發音很尖細,仿佛是女人的口音,其實是男子有意裝出的怪腔怪調。

  「你叫啥名字?」

  「眼睛長到額角頭上去了,不認識我嗎?」

  她聽見這個男子本來的嗓音,想起來了:「你是陶……」

  後面那個男子不等她說完話,嬉皮笑臉地走了上來:「派頭真不小,連我也給忘記了。」

  她認真地對他望瞭望,奇怪地問道:「你從啥地方來?」

  「廠裡。」

  「為啥走到我的背後去?一定不是從廠裡來的。」

  「只准別人從廠裡來,不准我從廠裡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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