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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在市面上混,總得要互相幫助。我手頭寬裕一點,幫助別人多一點,沒啥。」

  「是的,最近西藥業生意好轉,行市大家都看漲,有頭寸進貨,一定賺錢。」

  「我也聽說了。」徐總經理無意搭了一句。

  「我想把福佑複業……」

  朱延年說到這裡停了停,他偷看徐總經理的神色。徐總經理「啊」了一聲,似乎有點察覺,提高警惕在聽他的話。這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朱誕年大膽往下講道:「只是頭寸方面……」

  徐總經理見苗頭不對,連忙關門:「這兩天各方面頭寸都緊,眼看著月底就要到,我也差這個數不能過關,」徐總經理伸出一隻手來比了比。

  朱延年懂得徐總經理暗示他自己差五億頭寸的目的是要封他的嘴。他也是老手,馬上見風轉舵:「我倒不需要現款,」朱延年知道在徐總經理面前一時軋不到頭寸,樂得吹點牛,「複業方面的經費差不多了,客戶也聯絡上了,最近就要擇吉開張。我想在銀行裡立個戶頭,請滬江打個圖章擔保,有了大買賣好透支一點……」

  朱延年說完了話,眼角上對著他姐姐。徐總經理早已看見,他卻故做不知,淡然地答道:「啊,最近銀行緊縮信用,開新的透支戶頭怕不容易……」

  朱延年脊背上一陣涼意掠過,緊張地正面對著姐姐:「這個,這個……」

  二太太對徐總經理說:「你不要推三推四的,這點忙你得幫,延年有困難,你不幫忙誰幫忙?」

  「不是我不肯幫忙,就怕碰釘子。」

  朱延年趁著姐姐的支持,慌忙補上一句:「滬江是金字招牌,只要你答應擔保,其餘的事我查辦,在哪家銀行開戶頭都行。」

  「我怕……」徐總經理曉得借錢給朱延年或者是給朱延年擔保等於把錢扔到水裡。

  二太太看他那個猶豫樣子,急了,便說:「你不打圖章,我到廠裡叫梅佐賢打。」朱瑞芳有點生氣了,說,「義德,這點小事體還猶猶豫豫的,真成不了氣候。」

  徐義德看情勢推卻不了,只得順水推舟,做個人情,說:「想透支多少呢?」

  「五千萬就差不多了。」

  「那麼就介紹你到信通銀行開透支戶頭吧,」徐總經理見數目不多,便一口答應,但怕他亂化,又加上一句,「信通銀行經理金懋廉,我並不太熟,是朋友介紹的,認識不久,和人家往來,信用要緊啊。這一次得好好做生意,不要過不了幾天又宣告破產。」

  朱延年滿臉緋紅。

  二太太覺得丈夫這句話說的對,真是一針見血,點頭附和道:「你姐夫的話要牢牢記在心裡。」

  朱延年低下頭去,勉強地小聲說道:「忘不了。」

  二太太送弟弟到客廳外邊,語重心長地囑咐他:「你這次真有辦法嗎?」

  「當然有辦法。不是吹牛,我有十二分的把握。」

  「共產黨來了,辦事要小心點,別又栽筋頭!」

  「福佑早就和解放區有往來,他們那一套我摸的熟透了。

  姐姐,你放心,不久你就可以聽到我的好消息哪。」

  【第一部 第十四章】

  當徐總經理答應朱延年開透支戶頭的辰光,稅局在滬江紗廠的駐廠員方宇正在廠長室裡坐立不安。梅佐賢把一隻馬凡陀的手錶在他面前一放,說:「你收下吧,老方。」

  方宇堅決地把嶄新的金黃表面的馬凡陀推還給梅廠長:「我不能收。」

  梅佐賢指著馬凡陀自言自語地說:「這只表真不錯:十七鑽,自動,防水,不鏽,不怕電,不怕震動,走起來又准,一分也不差,是瑞士的最新出品。現在外邊買至少要百把萬哩。」說到這兒,梅佐賢把表戴在自己左手上,說,「戴在手上真漂亮,你看。」

  梅佐賢把左手有意伸給方宇看:「你說,這只表不錯吧?」

  馬凡陀表面上的金光在方宇面前閃耀。他的意志在金光面前搖擺。要是上海沒有解放,方宇還是偽上海市政府稅務局的駐滬江紗廠的工作人員,而不是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政府的稅務分局的滬江紗廠的駐廠員,不要說是一隻馬凡陀,就是十隻馬凡陀方宇也會毫不猶豫地收下來。現在他得考慮考慮。共產黨解放了上海,他是一名留用人員,對共產黨的情況不瞭解,但共產黨反對貪污不愛錢財他是知道的,不要因為一隻表而打碎自己的飯碗,這就得不償失。但這是一隻馬凡陀啊,憑他這樣一名小職員,至少得束緊二四個月的褲腰帶才能勉強買一隻,否則,一輩子也別想戴上。他拿不定主意,吞吞吐吐地說:「這個表,呃,倒是不錯。」

  梅佐賢馬上解著馬凡陀,說:「你在我們廠裡當了三年多的駐廠員,多承關照,徐總經理很感謝你,經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覺得你是政府裡不可多得的人才,將來很有前途的。我們是老朋友。這表是我的。我個人送給你,留個紀念。我曉得,共產黨反對送錢送禮的,這也不是禮物,這是我們兩人的私交。」

  說完後,梅佐賢解下手上的表往桌子上一放,這次他並不馬上送過去,卻靜靜地看方宇的神色。方宇一雙眼睛直盯著那表,說是個人的私交,那哪個不送人東西呢?連方宇有時也送點東西給梅佐賢。禮尚往來,這沒有啥的。想到自己手上戴的那只白克鋼表已經上鏽,一天至少要慢十分鐘,也應該換一換了。他想拿過來,手伸到半道上又躊躇了,一個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員好隨便接受商人的禮物嗎?梅佐賢瞧出他的心思,他抓住方宇的手,給他把馬凡陀戴上,說:「自家人客氣做啥,太見外了。」

  「不,不是的,現在不比從前,我們是政府工作人員不好隨便拿你們的東西,是避點嫌疑。」方宇結結巴巴地說。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還有誰知呢?我絕對不會對人家說的。」

  方宇放心了。他戴著馬凡陀的左手自然而然地放到桌子下麵。梅佐賢接著說下去:「你們當職員的,生活很苦。解放後,物價雖平穩,收入沒有從前多……」

  「薪水倒差不多,生活比從前好過一點。」方宇有意講些冠冕堂皇的話。

  「這個我曉得,單靠那點固定收入怎麼行呢?」

  方宇把馬凡陀的事情漸漸忘去,他想起解放前的豪華的生活,那時候對於發薪水並不感到興趣,非正式收入要比薪水多好幾倍,化鈔票就像是流水一樣。現在手頭不得不緊一點,生活就不如從前了。梅佐賢一句話說到他心上,他不好再打官腔,流露出真情:「唉,這日子,你說的倒也是的……」

  「我看你這兩天愁眉苦臉的,心裡有話,想說又不說,我就曉得有事體。我們雖是老朋友,可是你同我還是不夠交情……」

  方宇聽到這兒,跳了起來,說:「你這是啥閒話,梅廠長,」他聽到外邊的腳步聲,有人到斜對面的會計室領款,就把聲音壓低,沒有說下去。

  「沒有關係,我關照過了,現在沒人進來的。你說吧。」

  「我方宇從來是講交情的,夠朋友的,你這樣看我,未免看錯人了。」

  「那你有困難為啥不對我說一聲呢?」梅佐賢逼緊一句,兩隻眼睛正對著方宇。

  方宇脫口說出:「不瞞你說,我早就想……」話到唇邊他又吞了下去,改口道,「現在是人民政府,唉,現在是……」

  「那有啥關係,我們兩個人的事絕不會讓第三個人曉得。那個津貼你還是收下去,」梅佐賢從口袋裡掏出五十萬塊錢往方宇手裡一塞,「先花著再講,不夠,說一聲,我再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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