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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方宇手裡給五十萬元的人民幣塞得滿滿的。他心裡暖洋洋的,覺得梅佐賢這個廠長實在太好了,自己心裡沒有說的話,梅佐賢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對他那麼體貼,辦起事來又那麼小心謹慎,處處都注意照顧他。他不知道怎麼來感激他才好。他把鈔票往口袋裡一放,伸出手來緊緊握著梅佐賢的手:「梅廠長,我真謝謝你,梅廠長……」

  因為太激動,方宇講話的聲音都有點發抖。梅佐賢像是一個富有經驗的老獵戶,欣賞著已經捕獲的獵物,悠然自得地說:「沒啥,用不著謝。你有啥事體說一聲,也關照關照我們。」

  梅佐賢試探他稅局方面有啥消息沒有。

  方宇越發感到梅佐賢這人實在太好了,不給他做點啥事體那就太對不起人了。他附在梅佐賢的耳朵邊說:「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七月一日要加稅……」

  「哦……這個是……」

  梅佐賢想再問下去,方宇仿佛感到自己犯了罪,好像旁邊有人在監視他,他惶恐地站了起來,拉開門,飛也似地走了。

  【第一部 第十五章】

  朱瑞芳坐在沙發裡,心裡直納悶,她想不通為啥弟弟對那一二百畝地一點興趣也沒有,暮堂這一片好意哪能拒絕呢?她希望徐義德能給她想出個好辦法來。徐義德笑而不答,越發叫她困惑不解了。她奇怪地問:「好好問你的話,笑啥?」

  「延年要你幫忙,暮堂有意幫助他,他又不要,你說,這不好笑嗎?」

  「不,一定還有別的意思,你倒給我說說看。」

  「你說啥意思嗎?」徐義德還是不肯說。

  「我知道了,還問你,這不是廢話!」

  徐義德給她這麼一訓,臉上笑容消逝得乾乾淨淨。她又進一步催促道:「快說吧!」

  「延年究竟是在市面上混的人,現在誰肯要田地?」

  「為啥?」

  「你想想看:暮堂一輩子也沒送過人一分地,現在為啥要送?延年從來不拒絕接受別人的東西,現在為啥不要?這裡面有個道理,共產黨來了,要土地改革,誰拿了土地都燙手,有的想送出,沒有的誰敢要?」

  她聽了大吃一驚,怪不得朱延年態度那麼堅決。

  「這麼說,沒有辦法叫延年收下?」

  「這還用說。」

  她想起朱暮堂也要送給自己二百多畝地,信來了好久了,一直沒有機會和徐義德商量,正好現在是個機會。她說:「暮堂送給我們那二百多畝地哪能辦法呢?」

  「退還給他。」

  「信上說,他已經辦了手續了。」她認為不能說服朱延年收下,但給她的卻不好意思推辭。

  「你想要嗎?」

  「你看呢?」

  「三個字:要不得。給共產黨做事要加倍小心,共產黨早就對地主宣佈了,要沒收土地分配給農民,幸好,我們徐家祖上沒有留下什麼地,落得清閒。現在收下暮堂的地,那不是無事找事嗎?」

  「你不是說共產黨保護資本家的利益嗎?」

  「說是這麼說,一有了土地,就變成地主了。」

  「資本家有土地,共產黨就不保護了嗎?」

  「共產黨說是分別處理,可是這哪能分的清?」

  「暮堂大概也看到這一層了,他說田地記在我的名下,同你沒關係。」

  「你不是徐家的人嗎?」

  給他這麼一說,她啞口無言。隔了一會兒,她憂慮地說:「暮堂那裡哪能交代呢?」

  「寫封信去。」他早就想好拒絕的辦法。

  「這個……」她覺得事體不這麼簡單,就是寫信,怎樣措辭呢?

  梅佐賢笑嘻嘻地走進徐總經理的客廳,她見梅佐賢有事要找徐義德,便站了起來,對梅佐賢說:「梅廠長,你們談吧,少陪了。」

  朱瑞芳走到門口,想起弟弟的事,回過頭來對徐總經理說:「延年剛才提的事,你等會給梅廠長說一聲。」

  徐總經理不耐煩地應道:「朱延年的事哪能會忘的了!」

  梅佐賢等二太太走遠了,問道:「啥事體?」

  「有什麼好事,」徐總經理生氣地說,「我們這位朱延年先生,又要擇吉開張了,可是頭寸不夠,要我給他擔保在銀行裡開個透支戶頭。」

  「那麼……」梅佐賢看總經理生氣,不知道這事要不要給朱延年辦。

  「透支的數目倒不大:五千萬。你給他打個圖章吧。不過這五千萬又丟到水裡去了。」

  「那是的,朱延年老是做投機買賣,又沒有本事,最後蝕光拉倒。聽說福佑的債務還沒清償完,能複業嗎?」

  「給他在信通銀行開個五千萬的透支戶頭,滬江擔個保,別管他那些閒事。」徐總經理不願再提起朱延年,他把話題拉到滬江紗廠上來,「佐賢,廠裡的工會改選的事怎樣了?」

  「我就是來向你報告這件事體的……」

  梅佐賢笑眯眯地敘說工會改選的情況。陶阿毛根據梅佐賢和他在弟弟斯咖啡館商談的意見進行,活動改選的工作相當順利,一開始提候選人名單裡就有陶阿毛。但是梅佐賢還不放心,叫陶阿毛那幾天特別賣力氣,到處接觸工人,和這個工人談話,替那個工人領代辦米,有時就溜到工人住宅區去,瞭解工人生活情況,鼓勵大家提出改善生活的條件,向廠方交涉。只要為了工人福利,比方說細紗間女工要求增加乳盤啦,大家要求飯後增加一碗綠豆湯啦……給廠方交涉起來,他都站在前頭,講起話來聲音比誰都高,廠裡辦公室裡裡外外的人都聽的見。

  選舉那天,梅佐賢有意坐在廠辦公室裡辦事,其實他沒啥事體,一會看看報,一會瞧瞧廠裡的高大的倉庫,可是會不散。等到天黑了,夜班快上班了,才看到工人從做為會場的飯廳裡蜂擁出來。他看到參加工會的職員們,就笑嘻嘻打聽新工會的人選。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黨支部書記余靜當選了主席,細紗間收皮輥花的工人趙得寶當選了副主席,張小玲、鐘珮文、陶阿毛……當了委員。最近開了一次工廠委員會,分了工;趙得寶兼生活委員會主任,鐘珮文兼文教委員會主任……

  梅佐賢一個勁往下數,徐總經理除了陶阿毛以外,他就沒有興趣。他所關心的是還有沒有接近資方的工人當選。梅佐賢聽到這問題愣了一下,他默默數一數,說:「像陶阿毛這樣的人只有一個,不過,一個也就夠了,工會裡有啥事體今後再也瞞不過我們。總經理,你放心好了。」

  「你把事體看的太簡單了。佐賢,我還不能放心。你要曉得:陶阿毛一個人在裡面不容易起作用,萬一陶阿毛出了啥事體,我們就再也沒有人在工會裡了。」

  「對,總經理有遠見。」梅佐賢點頭稱讚。

  「我不是叫你想一切辦法多選一兩個人在裡面嗎?」

  「他們在工人當中沒有威信,選不上。這次陶阿毛是下了許多工夫才成功的。」

  「一個人無論如何不夠,太少了,太少了!」

  工會已經改選完畢,總經理的口氣又是這麼硬,非增加個把自己人是過不了關的。這可難為了梅佐賢。他的眼睛一轉動,想起陶阿毛的話,正好給他解圍。他說:「不過,這一屆工會的壽命不長。」

  「為啥不長?這一次改選了,誰曉得共產黨到哪一年才改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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