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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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那麼好聽,」姐姐聽了他的話心裡很舒服,看他那情形也想幫幫他的忙,父親生前很喜歡他,一再關照姐姐要多照顧他,何況姐姐也有這個能力。姐姐剛才沒有很快答應他的原因,不過想教導教導他,改正他那些毛病。現在朱延年自己表示了態度,她就進一步說道:「自家要曉得自家的毛病,不要老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說了話不算數,有了錢就轉臉不認人。」 「不會的。」 「你還不承認?」姐姐把眼睛一瞪:不滿意他現在還當面撒謊。 「不,我是說今後不會的。」他見姐姐那麼嚴峻,不禁打了個冷顫,慌忙改口。 「那就對了。我也不過是希望你好,給我們朱家掙一份光榮。」 「是的,是的。」他不敢再聲辯,生怕事情弄僵。 「你看要多少呢?」姐姐試探他的口氣,怕他開口數目太大,又補了一句,「我手頭也不寬裕。」 「不多,有兩三百萬就周轉過來了。」 「太多了。」姐姐搖頭。 「少一點也可以,」朱延年馬上讓步,因為這不是主要的方面,主要的是想請徐總經理擔保在銀行開個戶頭,可以透支。他向姐姐提出這個要求。 他姐姐說:「那要看你姐夫的意思了。」 「只要你說一聲,一定行。」 姐姐聽到他奉承的話,心裡想朱延年說出來的話比蜜還甜,她忍不住微微笑了。朱延年看大事已成,站起來對著姐姐又是深深一揖:「好姐姐,謝謝你,我這一輩子也忘記不了你待我的好處。」 姐姐得意地推開他的手:「算了吧,不要再演戲了,我吃不消。」 「我是真心真意,姐姐……」 樓梯上傳來橐橐的皮鞋聲,姐姐阻止他說下去:「別哇哩哇啦,你聽,你姐夫下來了。」 朱延年連忙規規矩矩坐下,整理好自己的領帶,兩個眼睛注視著客廳的門。 【第一部 第十三章】 朱延年看見徐總經理走到客廳的門口,他連忙站了起來,彎著腰說道:「你好。」 徐總經理沒有望他,逕自走進來,隨隨便便地應付了一句:「好。來了很久嗎?」 「不,剛來一歇。」 「對不起,剛才在樓上有點事,沒有下來招呼你,」徐總經理抽出一根香煙,點著了。他抽了一口,裝出不曉得他最近常來的神情,悠然地說,「不過讓你們姐姐弟弟多談談也好,有好久不見了嗎?」 朱延年坐下來很局促,感到徐總經理的話裡有刺:好久不來,現在來談了這麼久,一定是有啥要求,——這是說朱延年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朱延年愣了一會兒,才給自己轉過彎來:「不,我和姐姐倒是常見面的。」 姐姐看他一眼:那意思說你真會撒謊,話講得那麼自然,就像真的一樣。 「常見面,談談也好,」徐總經理把煙灰向著北京制的深紫色的琺瑯煙灰盤彈了一下,望著嫋嫋上升的藍煙說,「最近做生意沒有?」 「做生意?」朱延年聽到這話馬上脖子紅了,他不知道徐總經理是挖苦他還是罵他,也不知道是徐總經理無心說出的,他就隨隨便便「唔」了一聲。 姐姐在旁邊看得很清楚:不怕朱延年很聰明又很調皮,遇到深謀遠慮老練圓滑的徐總經理卻感到局促不安。癩痢頭是忌諱人家說亮的。朱延年宣告破產以後,怕人家提到福佑藥房和生意。姐姐見他「唔」了一聲,一會把兩隻手放在膝蓋上,一會又把手插到口袋裡,顯然這兩隻手不知道放到啥地方好。她搭救了他,插上去說:「剛才談的,就是想做生意。」她說完這句話,略為轉過臉去,暗暗向著朱延年對徐總經理噘一噘嘴,意思是說: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麼好的機會,送到嘴上的肉,怎麼不吃呀。 朱延年領會姐姐的好意。他從窘境上慢慢恢復了正常,但也不好馬上轉入正題,因為不是和姐姐談話可以隨便點,向姐夫暴露了意圖,不答應,下次就很難開口了。他試探地說:「提到生意,倒是想做一點,」他斜視了一下徐總經理的臉色,很自然,沒有察覺出朱延年有啥意圖的樣子,他接著說,「現在市面好了,生意也比過去容易做些。」 「哪能見得?」 「鈔票值錢,市場穩,沒有風險。」 「沒有風險,利潤就不會厚。共產黨到上海不久,他們究竟施啥手段,現在還難預料,你對市場不要盲目樂觀。我看今後的生意一天要比一天難做。」 「那是的喲。」 「共產黨和我們資本家是死對頭,他們一心只顧工人的利益,不會讓我們討啥便宜的。」 「這話極是。共產黨是要共我們的產的。」 「現在他們的政策還不是共產,他們要團結民族資產階級,一般的利潤還是會給我們的。不過共產黨的底盤很難摸的透。」徐總經理感到現在開工廠不容易,他的食指在敲著煙捲想心思。 「我在這些方面毫無經驗,今後希望你多多指教,多多提攜。」 「我也沒啥經驗。誰在共產黨手底下過過日子,大家都沒經驗,還不是走一天算一天。」 「你在工商界方面的經驗可豐富,不要說小弟弟我哪,就是工商界許多前輩也不得不讓你三分。他們只有舊經驗,不像你既有舊經驗也有新經驗,連外國工商界的情況也比我們熟悉。」 「那不過是他們這麼說說罷了。」 「開工廠的經驗更多,誰都比不上你。」 「這未免過於誇獎了。」 「這是事實。你看:滬江紗廠是你一手辦起來的;紗錠在上海是第一流的——瑞士立德出品。還有,你是聚豐毛織廠的大股東,興華印染廠的董事,茂盛紡織廠的董事長,蘇州的泰利紗廠你也是董事長,聽說最近永恆機器廠也要請你擔任董事長……」 朱延年一口氣往下數,其實他並不知道徐家的底細,他姐姐也不知道,真正知道徐家底細的,除了徐總經理本人以外,只有他所寵愛的林宛芝。單是朱延年知道的已經夠多,名字都記不大清楚,幸虧徐總經理半路插上來:「永恆的事只不過說說而已,我並不想就……這個廠難得辦的好。」 永恆機器廠是製造紡織機器和紗錠的,在上海雖掛不上頭牌,但二牌是穩的。它的好處是全能廠。徐總經理對這個廠確有意思,凡是永恆到滬江來軋頭寸,徐總經理沒有一次不答應的,而且有意放手讓他用,到期不能還,要求轉期,要是別人,徐總經理老早把眼睛向上一翻:下次要不要向我軋頭寸?但對永恆卻是另外一副面孔:笑嘻嘻地點點頭。同行中都說徐總經理太好了,為啥這樣巴結永恆。把永恆的胃口喂大了,吃慣了,有些流動資金在徐總經理的慫恿之下,擴大生產,變為固定資產。這樣,永恆更時常周轉不靈,對徐總經理的依賴性越來越大。 徐總經理看他預計的時機已經成熟,向永恆表示:要抽頭寸派用場。永恆急了,市場上銀根緊,臨時到啥地方去調這麼多的頭寸,走投無路。徐總法理是翻臉不認人的,永恆老闆咬咬牙齒,提出請求徐總經理把負債變為股金。徐總經理搖頭;於是又提出請他擔任董事長,徐總經理內心已經答應了,可是他嘴上還是表示不願意,只要現金。談到最後,經過棉紡公會疏通,徐總經理才勉強答應考慮考慮。 朱延年懂得徐總經理說的是客氣話,永恆早就抓在他的手裡,現在不過是做一種姿態,這樣一推讓既博得同業的好評,又可以制服永恆,徐總經理好像對永恆並不想染指,是永恆一定要拉他下水,他是救人之急,為了永恆才勉強應承的。朱延年猜到他的心思,並不揭露,卻從側面頂他一句,其實也就是恭維他:「聽說快拍板了,你哪能還不想就?你多才多藝,哪個廠不想請你。我看還是幫永恆一個忙吧。」 「當然,朋友有困難不好袖手旁觀,最近公會方面又約我談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總得給公會一個面子。看情勢,不答應永恆怕是不行了。」 徐總經理伸了一個很舒服的懶腰,仿佛倦於這些事情,但在他產業單子上又增加了一個單位,是很高興的。他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不怕你有多大的本領,就是會七十二變的孫悟空,也跳不出我如來佛的手心。朱延年瞅著徐總經理嘴角上的笑意,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緊接著說:「工商界朋友提到你,沒有一個不佩服你,沒有一個不感激你,別人有啥困難有啥要求,你都是慷慨幫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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