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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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著這樣的商人,朱延年的眼睛越看越紅,不安心做一個報告員了。用那四千元的偽儲備票,他到西藏南路的一條小弄堂裡租了個客堂,裡面放了一張桌子兩張沙發算是寫字間了,貼客堂裡面放了一張床,用一塊白布隔著,算是朱經理的臥室。電話裝不起,借用鄰居的。他跟青島客人做的是五洋雜貨帶點西藥。他認為自己很有福氣討了一個有錢的老婆,做生意也一定有福氣。他挖空心思想了字型大小的名稱:叫「福佑行」。這字型大小實際上不成為一個字型大小,可是招牌做得挺大,掛在弄堂口,白底紅字,過往行人在馬路上老遠就看見福佑行三個鬥大的字。五洋雜貨的利潤雖然不錯,比起西藥來,利潤還是薄的。經朋友再三的慫恿,勸他專門販賣西藥,那個青島客人看他手裡有點錢,人也算得上聰明,樂意幫他一個忙,給他拉上一些客幫的關係。 他自然高興得沒有話說。福佑行變成了福佑藥房,並且從西藏南路搬到漢口路的吉祥裡,擴大一間寫字間,一共有兩間。朱延年成了西藥掮客,拿了一張價目單和幾種樣品,到處兜客幫的生意。這位西藥掮客起初連藥名字也弄不清楚,把消發滅定叫做沙發不定。給客人幾次指點,加上藥廠藥房夥計的幫助,他開始熟習一些藥名和它的主要性能。憑他那一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和善於觀察對方的意圖滿足對方要求的能力,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在西藥這行業中幾乎大家都知道有個很會鑽營的掮客叫做朱延年。 他手面不小,也有一些商業上的魄力,只是有一點:實力不雄厚。許多利潤很厚的生意,眼看著在他面前滑過,不僅他本人,即連別人也為他惋惜。他於是向姐姐軋頭寸。姐姐不肯,一則手裡現款不多,因為偽法幣不值錢,有點錢都變成了黃金美鈔;二則不知道朱延年這行買賣有多大把握,躊躇地不肯借給他。朱延年說西藥這一行只要有錢存貨,那准是一本萬利,而且睡在家裡,錢就會往屋子裡滾進來。姐姐答應借給他兩千萬偽法幣,這遠不能滿足他的需要。他向無錫的堂房哥哥朱暮堂借了五十兩黃金,月息一兩黃金;同時向上海利華西藥房柳經理軋了五千萬頭寸,月息五分,不消半個月,利息就等於本錢。 人家看他吃這麼大的暗息軋頭寸,同行都為他捏一把冷汗。朱延年不在乎,憑了這點本錢,他在市場上做空頭,投機倒把。他對行情看的相當准,市場的規律也摸的熟,只要把偽法幣偽金圓券變成貨,那一定賺錢。利息和物價賽跑,怎麼高的暗息也追不上物價,做西藥更是篤定泰山。朱延年的生意日漸擴大,寫字間擴大,職工增加,在重慶和廣州兩個地方設了分號,實際上這兩個地方只有兩個夥計,給上海跑街接頭。 他成了西藥界一名紅人。本來他出入總是叫「祥生」或者「雲飛」的汽車,現在自己買了一輛半新不舊的順風牌小轎車。三輪和老虎車已趕不上送貨的需要,他買了一輛舊吉普車,吉普車兩旁和後邊都漆上四個耀眼的紅字:「福佑藥房」。車子經常在漢口路那一帶藥房門口經過,誰看到不暗暗羡慕朱延年,都說西藥界出了一個有能力的少壯派。劉蕙蕙不再是廣播電臺的歌唱團的團員了,她隨著朱延年出入交際場所,自己的名字漸漸被人忘卻,大家只知道她是朱太太。 好景不長。一九四九年四月,解放軍百萬雄師在毛主席和朱總司令指揮之下,橫渡長江天險,大軍前進的矛頭指向南京和上海。朱延年過去開出五萬多支盤尼西林的拋空帳單,三個月取貨,現在都到期了。市場銀根緊,水陸交通斷,朱延年手裡頭寸缺,債戶逼的緊,他四處碰壁,走投無路,沒有辦法,只好不了了之,藏到劉蕙蕙的家裡,啥人也找不到他。 福佑藥房宣告破產。所有福佑的債戶組織了債權團,清理債務。四十多職工大鬧情緒,打碎了寫字臺上的玻璃板,扯破了開張時同行送來的「大展宏圖」的賀幛,把朱延年恨煞。夥計們在上海有家的回家,住在外路而有盤川的也回家去了,留下幾個上海沒家也走不動的夥計看店。童進家在浙江,不但沒有路費回去,即使借了盤川回家,也無事可做,生活馬上成問題,反而不如留在上海好。他整天价蹲在這個宣告破產的福佑藥房裡。 朱延年請了嚴大律師出來調解,債權團摸清了朱延年的底細,知道他沒有啥根底,糠裡怎麼也榨不出油來,初步同意和解。朱延年這才露了面,所有動產與不動產都交給債權團分配。鼎盛時期福佑藥房發展到五個寫字間,現在只留下一間,給留下的童進他們這些夥計住用。 上海解放以後,朱延年窮得像個小癟三,到處伸手借點錢吃喝,生活一天比一天艱難。劉蕙蕙漸漸對他不滿了,他對劉蕙蕙呢,更加不滿;四千元偽儲備票早已用得精光,劉蕙蕙在經濟上對他已經不可能再有啥幫助。在日常生活上,朱延年感到多一個人的開銷,就是劉蕙蕙。在他眼中,劉蕙蕙已沒有可愛的地方,成為一個多餘的人物了。但為啥兩個人還能住在一塊呢?因為劉蕙蕙有時候還能給他拉一點饑荒。 他念念不忘福佑藥房的黃金時代,經常跑到漢口路那唯一留下來的寫字間去,看看為債權人分配掉的那四間房子空在那裡,走來走去在轉念頭。通過嚴大律師的試探和提議,債權人同意朱延年複業。朱延年聽到這消息真賽過飄浮在茫茫大海裡的人遇到了救命的船隻。他一口氣跑到了姐姐的家裡,提出了懇切的要求。 姐姐那麼一逼,他一時說不上話來,想了一陣,才囁嚅地說:「姐姐你還不曉得嗎?國民黨時期的生意難做,鈔票不值錢,天天要動腦筋,一不小心就要在市場上栽筋斗,不是我個人的罪過。解放了,很多停工歇業的廠店都開門了,不瞞你說,我的債權人都願意把福佑原來的那幾間寫字間租給我,允許我複業。這是我出頭的好機會。」 「那朱延年要抖起來了,眼睛又要朝天看了。」他姐姐想起他有汽車的辰光,親戚朋友對他不滿的情形,就瞪了他一眼,說,「你寫信找暮堂去,我沒辦法。」 朱延年因為欠朱暮堂五十兩金子過期沒有歸還,兩人早就斷絕了往來。朱延年一聽提起朱暮堂,直搖頭道:「他嗎,棺材裡伸出手來——死要錢。他哪會借錢給我? 我死了也不去找他。」 「不管怎麼說,究竟是堂兄弟,一筆寫不下兩個朱字。暮堂最近來信還談起你哩。」 「他談起我?」朱延年以為又提到那五十兩金子的事,趕緊表明,「欠他那五條黃魚,等我複業,生意發達了,一定還他。我知道,他念念不忘這五條黃魚,他就沒想到我目前的困難,你告訴他,姐姐,目前不能還他。」 朱瑞芳笑了:「看你急的,暮堂根本沒提金子的事,他也知道你目前困難,他想幫你的忙……」 「他想幫我的忙?」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聽錯了。 「可不是……」 他凝神聽姐姐說:「他說手裡沒有現款,田地倒是現成的,他說他可以幫助你一二百畝地,多一點也可以,要你好好經營。」 「一二百畝地?」 「對。」 朱延年還是有點不相信:一則朱暮堂沒有直接給他的信;二則現在田地不值錢,沒人肯拿現款買地;三則接受了堂兄的地,姐姐這裡就沒有希望了。他想了又想,說:「我們做生意買賣的人,不會經營土地,這個給我沒有用。 姐姐,你別提暮堂的事,現在只有靠你了。」 「地不要嗎?」 「不要。」 「暮堂信上說,都是上好的水澆地。」 「再好我也不要。好姐姐,你無論如何幫我這次忙。」 姐姐聽了他的話,心裡已經軟了一半,鬆口問他:「你發了財還會想起姐姐嗎?」 「啥閒話,啥閒話,我朱延年不是那號子人,對姐姐的恩情從來沒忘記過。」 「對別人可有過。」 朱延年不假思索,賴得一乾二淨:「那是別人戴著有色眼鏡看我。」他暗暗看了姐姐一眼,她微笑著,知道是逼他的,並不是真正生他的氣。他拉回了話題,說,「姐姐,寫字間準備好了,職工準備好了,客戶的關係拉上了,開業登記手續也準備妥當了,只是差點頭寸,你幫我點忙,你拉我一把,我就站起來重新做人了。今後姐姐要我做啥我就做啥,叫我哪能做我就哪能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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