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一八


  她聽他的話裡有不少新名詞:啥個「核心」呀,「對策」呀,「學習」呀……她並不完全懂,就是覺得這個聚餐會神秘而又重要,徐義德加入進去可以提高地位,和工商界大亨們往來,大概會有好處的。可是徐義德過去和大亨們往來少,就是馮永祥也是頭一趟到徐家來。她擔心加入不進去。

  「只要他願意,我負責介紹。」他得意地望了她一眼,仿佛是看在她的面上,又好像是特地做給她看,顯得馮永祥在上海灘上很有辦法。

  「要是有人反對呢?」

  「我包他加入好了。」

  「那我要代表義德先謝謝你了。」

  「我和他不是外人,」他忽然和徐義德拉起知己來,很親切地說,「用不著謝……」

  他的眼睛注視著她的面部表情。

  老王忽然走了進來,站在她旁邊,彎著腰,對她的耳朵輕輕地說:「朱先生來了。」

  「朱延年嗎?」

  「唔。」

  「又來了。」她馬上沉下臉來,顯得厭煩的樣子,說,「讓他在小客廳裡坐。」

  老王剛要退出去,她連忙補了一句:「你上樓告訴她一聲。」

  老王懂得「她」是指二太太朱瑞芳。他點了點頭,走了。

  馮永祥聽見朱延年三個字,神經立刻緊張起來。朱延年三個字,在西藥界從紅得發紫變得臭得難聞了。他問:「是福佑藥房的朱經理嗎?」

  「是的。」

  他驚慌地站了起來。他怕遇見朱延年,那會糾纏不清的;同時他和林宛芝兩個人在客廳太久,怕引起人家誤會。他臉上露出好像做了啥不名譽的事體突然被人發覺的尷尬表情,連忙說:「我走了。」

  她感到很奇怪:「你不是要等義德嗎?」

  「不,我還有事體哩。」

  「再坐一歇,也許馬上就來了。」

  「不,不,我馬上要走,」他霍地站了起來,伸過手去和她握了握,感到一股熱氣,像火似的,立刻鬆開手,匆匆地說,「再見!」

  說完話,他放開步子走了。她連送也來不及送,望著他倏然逝去的背影,跳上汽車,開走了。她有點莫名其妙。她怕在大客廳裡碰到朱延年,逕自上樓去了。

  馮永祥的汽車開出了徐公館沒有一段路,他問自己:為啥忽然離開呢?朱延年來,就讓他來,不理他就是了,怕啥呢?馮永祥和徐義德約好,要談星二聚餐會的事情,和林宛芝在客廳裡等待,有啥關係呢?他想再回去,又怕人家奇怪:剛走,怎麼又來呢?他懊惱地靠在車廂角落裡,眼皮慢慢搭拉下來。一個渾身穿著綠色服裝的少婦的影子在他的腦海裡時不時出現。

  正當馮永祥回味剛才客廳裡情景的辰光,徐義德的那輛一九四八年式的林肯牌的黑色汽車唰的一聲從他的汽車旁邊駛過,迅速地向徐公館開去。

  徐義德一跳下汽車,老王就對著他的耳朵低聲報告朱經理在小客廳裡等候他的消息,他眉頭一皺,連大客廳也不進去,便到樓上林宛芝的房間去了。

  林宛芝告訴他馮永祥來等了他很久,剛才走了。徐義德焦急地搔著自己的頭,說:「真糟糕,公司裡有事,來晚了一步。」他望著門外,那眼光仿佛在搜索馮永祥似的,問,「他走了多久?」

  「一歇工夫。」

  「那派車子追他?」

  「怕來不及了。」

  「對啦,」他忽然想起,說,「我剛才在路上看見一輛小轎車開過去,怕就是馮永祥的,一定是馮永祥的!」

  他凝神想了一陣,說:「我馬上找他去。」

  「你曉得他到啥地方去哪?」

  他愣住了,問她:「他對你說到啥地方去沒有?」

  「他哪能會給我說這些事體。」

  「對,他不會給你說的。」他覺得自己有點糊裡糊塗,冷靜了一會,自言自語地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哩,只怪我不好,來晚了一步。」

  「是星二聚餐會的事嗎?」

  他大吃一驚,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問:「你哪能曉得的?」

  她微微一笑:「對嗎?」

  「他怎麼講?肯介紹嗎?」他這幾天到處設法托人給自己介紹加入,還沒有個頭緒,馮永祥只答應他來談談,看樣子沒有把握,但總算開始有點苗頭,不料給自己耽誤了,來遲了一步,沒有碰上。

  「他不肯。」

  他失望地噗咚一聲躺到沙發上去,兩隻眼睛茫然若有所失地望著她。她怕他真的難過,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走過去,對他說:「他負責把你介紹進去。」

  他馬上跳了起來,按著她的肩膀,急著問:「真的嗎?」

  「誰哄你。」

  「那再好也沒有了,」他爽朗地笑了,說,「再好也沒有了。」

  老王在外邊敲了敲林宛芝臥房敞開的門,聽了裡面的應聲,就笑嘻嘻站在門口,對徐義德說:「總經理,二太太請您下去一趟。」

  「我曉得了,」這兩天那位朱經理老是往徐公館跑,他討厭見他,可是偏偏當他在家的辰光就遇上朱經理。他雖然討厭朱經理,但二太太催著去,又不得不勉強應付一番,過了一歇,他說,「告訴她,我一歇就來。」

  「是。」老王見總經理有點生氣的樣子,懂事地悄悄向樓下走去。

  【第一部 第十二章】

  福佑藥房總經理朱延年在他姐姐面前霍地站了起來,正對著他姐姐的面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然後哀求地說道:「請姐姐高抬貴手,再幫小弟弟一次忙。小弟弟這一次一定好好做生意,將來福佑藥房有一點點的發展,我都不忘記姐姐的大恩大德。」

  朱瑞芳無動於衷,冷冷地說:「誰曉得你做的啥怪生意,一會賺了很多錢,謔,抖了起來:又是小汽車,又是吉普車;一會窮得吃一碗陽春麵的錢也沒有了,到處做伸手將軍。我問你,你那些錢究竟用到啥地方了?你倒講給我聽聽……」

  朱延年整理一下水紅色的牡丹花的領帶,他用眼睛覷了姐姐一眼,顯出心裡很難過的神情,慢吞吞地說:「唉,別提那些了,還不是蝕本蝕掉了……」

  「為啥蝕得那麼多?別人做生意也沒你蝕得那麼快那麼乾淨,究竟是啥道理?」

  朱延年是商人的兒子。他的福佑藥房是白手成家的。他並不懂得西藥,也不懂醫務,連衛生常識也不比一般人高明。他原來在上海一家私營廣播電臺做練習生,後來當了報告員。這家電臺有個歌唱團,其中有一個叫劉蕙蕙的團員,年紀不過二十三四,生得平平常常,身材和舉動同男子差不多,喜歡哼哼唱唱,到處蹦蹦跳跳。她有不少男朋友,可是沒有一個願意和她結婚的。她和許多男朋友一道白相回來之後,常常感到無比的孤寂,認為自己在戀愛上是不幸的。

  但另一方面,她卻比任何一個女子幸運,也比任何一個男子幸運,她一連得了兩次頭獎。一次是偽慈善獎,一次是偽中央儲蓄會的獎。她取得了四千元偽儲備票的獎金,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這件事體轟動了廣播電臺,也轟動了上海。劉蕙蕙的身價無形中抬高了,男朋友找她的多了,其目的不過是要她請請客,吃完了又複東走西散。這辰光,有一個男朋友卻看中了她,這就是朱延年。他很快的就愛上了她,結了婚。這可以說是朱延年平生第一筆生意。有了資本,他就希望做第二筆生意,賺更多的錢。恰巧電臺旁邊住了一位青島客人,專門做洋酒、罐頭、乳粉這一類生意,生活很闊綽,服裝極華麗,眼看著錢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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