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蘇帳房見他來勢很凶,生怕吃了眼前虧,立刻把笆斗往地上一摜,擋住他的去路,退了一步說:「你自家曉得……」

  朱暮堂坐在寶座上看見湯富海沖蘇沛霖面前走上來,蘇沛霖竟然膽怯地往後退避,叫他氣的胡髭都翹了起來,大聲喝道:「湯富海,你想在我面前造反嗎?」

  湯富海站在大廳裡沒動,輕蔑地望了朱暮堂一眼,那眼光說:你逼得窮人活不下去,弄得湯家父女分離,就是造反又哪能?

  朱暮堂用鼻子使勁「哼」了一聲,說:「好大的狗膽!」他接下去對天井外邊說,「來人!」

  有兩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從外邊走了進來,向朱暮堂鞠了一鞠躬,叫了一聲「老爺」,就恭恭敬敬站在湯富海的右前方。湯富海歪過頭去一看:是朱暮堂的兩個看家的,兩個人的年齡仿佛,身體都很魁梧,胳膊粗的像人家的一條小腿,一個高的,叫奚福;矮的那一個叫何貴。湯富海一個人當然抵擋不過他們兩人的膂力。

  朱暮堂對奚福、何貴兩個人說:「給我動手!」

  同時,他的眼睛向蘇沛霖斜視了一下。蘇帳房懂得老爺的意思,頓時放下笑臉,上前一步,親昵地叫了一聲「富海」,便接著說:「阿英到了朱家,老爺從來沒有虧待過她,吃的飽穿的暖。這丫頭伶俐,手腳也靈活,老爺蠻喜歡她。你們她交出來,有啥事體都好商量。老東家了,也不是外人。」

  他見湯富海沒有理睬,又說下去:「你曉得,老爺是好心腸人,從來不虧待人,你有啥為難的地方,只要把人交出來,總好辦……」

  朱暮堂很欣賞蘇沛霖的口才,更讚美他善於察言觀色,理會自己的心思。他得意地抽著水煙,有意讓他說下去。湯富海站在那邊看看天色有點暗下來,朱暮堂手裡的煝子發著火光。朱暮堂用兩個笆斗和那兩個看家的在威脅他。他毫不屈服,冷冷地對朱暮堂說:「我不曉得……」

  「你不曉得,」朱暮堂冷笑了一聲,說,「我叫你馬上就曉得了。」

  朱暮堂斷定湯富海受不了拋笆斗這種刑罰的,因此,他很有把握要他屈服。他的眼睛瞅著兩個看家的,右手拿著煝子對湯富海一指,那兩個看家的立刻站在湯富海兩側,掏出口袋裡預備好的手指頭粗細的麻繩,打了活結,往湯富海頭上一套,湯富海倔強地往後退了一步,迅速把繩子扔掉,想往外走。他們兩人馬上趕上去,把他抓了回來。蘇沛霖拾起地上的繩子,往他頭上一套,連忙收緊,一道又一道地往他身上繞,手腳連著身子給捆得緊緊的,一點也動不得。他們兩人旋即把湯富海放倒,兩個大笆斗一個給套在頭上,一個給扣在腳上,又用繩子把兩個笆斗縛牢。湯富海的頭看不見了,腳看不見了,整個一個人都看不見了,只是在兩個笆斗之間露著一截身子。奚福同何貴把他抬到天井裡。

  這時,暮色從太湖那邊悄悄地升起,白茫茫的湖水和天空連成一片。村子裡靜靜的,倦遊了一天歸來的麻雀一陣陣從村子的天空掠過,有的就落在朱家大廳的屋簷上,發出帶有一點兒疲勞的啁啾的聲音。

  朱暮堂手裡托著水煙袋,走到客廳前面的白石臺階上,對奚福說:「拋吧。」

  他們兩個把笆斗和湯富海拎起,使勁向對面的青磚牆根一拋,噗咚一聲落在石板地上,像兩個車輪子似的,直滾到牆腳下才停住。

  「去聽聽他有啥話要講?」

  奚福馬上跑到牆根,彎下身子,沖著湯富海的頭部仔細地諦聽:笆斗裡發出哎喲哎喲的聲音。

  湯富海給裝在笆斗裡,兩眼發黑,啥也看不見了,啥也聽不見了,只感到渾身上下痛楚。他四肢給捆得直苗苗的,和身子緊緊連在一道,絲毫不能動彈。他想用力把繩子崩斷,可是這繩子非常結實,越用力,捆得越緊,不使勁倒反而顯得松一點。他沒有辦法解開繩子,不得不聽憑他們擺佈。剛才給他們兩個人往空中一拋,重重地落在石板地上,他頭昏眼花,人事不知。過了半晌,他才慢慢蘇醒過來,不曉得自己是死了呢還是活著,覺得渾身如同給鋒利的小刀紮了似的,特別是繩子捆綁的地方,更是痛得要命。他不禁發出哎喲哎喲的叫喚聲。

  奚福等了一歇,沒有聽到湯富海說話,便回稟了朱老爺。朱老爺把眼睛一楞,那濃眉下面的兩個眼珠子就仿佛要從眼眶裡跳出來似的,氣呼呼地說:「拎過來,再給我拋!」

  朱筱堂注視著牆腳下的笆斗,他深深感到爸爸的威力真大!

  奚福同何貴把湯富海抬過來,放在地上。湯富海在笆斗裡面並沒有聽見朱暮堂說啥,但他給抬過來以後,馬上意識到又要拋了。他頭上濕淥淥的,不曉得是出汗還是流血。憑他這個身體,是經不住這樣拋來拋去的。他想起阿英母女兩個,該早已到了上海,也許已經找到了秦媽媽,正在訴說在鄉下遭受的苦難。如果說出來,阿英又要跳進朱家的火坑,那個罪哪能受的了?說不定還要帶動她娘。寧可讓自己一個人上油鍋,也不能再讓年紀輕輕的女兒去過刀山了。他咬緊牙關,忍受剮心似的痛楚。

  朱暮堂見他們兩個人發呆似的站在那裡沒動,便生氣地說:「快點!」

  他們兩個人立刻把湯富海提起,往空中一拋,噗咚一聲,不由自主地向牆根滾去。奚福這次不等老爺吩咐,主動地走過去,彎下腰,側著耳朵聽:沒有一絲兒聲音。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低下身子去聽:還是沒有任何聲息。他連忙跑到朱老爺面前,曲著背,說:「老爺,這傢伙死哪!」

  「死哪?」

  朱暮堂不相信,走下石臺階,皺著眉頭,思慮地說:「給我打開來看。」

  湯富海給打開來,滿臉血跡,破棉襖的下擺那裡也流出紅殷殷的血,仍然沒有呼喚的聲音。奚福用手放在湯富海的嘴巴上,等了一歇,他鼻子裡吐出輕微的氣息。奚福抬起頭來,望著朱暮堂說:「老爺,還有一點點氣……」

  朱筱堂走前兩步去看了一眼,又膽怯地捂著鼻子退回來了。

  朱暮堂濃眉一皺,生怕有啥意外,自己推脫不了責任,慌忙果斷地說:「趕快把他送回去!」

  蘇沛霖懂得朱老爺的心思:立刻送湯富海回家,一不負死亡的責任,二不必貼一口薄皮棺材。他對他們兩個人加了一句:「越快越好,路上不要停,放到他家就回來。」

  「誤不了事,蘇帳房,你放心。」奚福邊講,邊和何貴松了湯富海身上的繩子,弄了一塊門板,急急忙忙把湯富海送回了家。這時天已經黑盡了,整個村子的輪廓消逝在昏暗中。

  【第一部 第五章】

  朱暮堂料想湯富海活不成,又怕真的出了事挨到自己的身上來。他第二天一早就派蘇帳房去探聽,回來說湯富海在屋子裡呼天喚地叫痛,他放心了。

  約莫過了半個月的光景,湯富海慢慢起床能夠走動了,朱暮堂又把湯富海叫到他的大廳裡來。他曉得湯富海挨過了「拋笆斗」,別的私刑對於湯富海是不會起啥作用的。湯阿英既然逼不出來,那末,眼面前的湯富海正好抓住。他見湯富海一拐一拐地走進來,便放下笑臉,輕聲地說:「湯富海,我們是多年的老關係了,你既然不肯把女兒交出來,欠的那些糧食,你打算怎樣?」

  「不是早就一筆勾銷了嗎?」

  「湯阿英呢?」

  「不曉得。」

  「你不做生活,日子也過不去,我倒有個好主意——」說到這裡,他停下來,眼光對著湯富海的臉,正好湯富海也抬起頭來充滿仇恨的眼光在看他,兩個眼光碰個正著。

  朱暮堂問道:「你想曉得這個好主意嗎?」

  湯富海沒有理他。

  「我說出來,你一定滿意……」

  湯富海聽到最後這句話,心中忍不住苦笑:朱暮堂會有啥好甜頭給人家嘗嗎?他還是不理他,看他究竟又要耍啥新花招。

  「靠下甸鄉山坡那兒,有四畝六分地,我租給你種,照五畝算,一畝交一石租,多下來全是你的……」

  湯富海一聽到下甸鄉就吃了一驚:從梅村鎮到下甸鄉足足有十裡地,來回二十裡,工夫都化在路上,還種啥地呢?再說,一畝交一石租,能剩下多少顆粒給自己呢?他不禁搖搖頭:這種地不能種。朱暮堂不管三七二十一,肯定地說:「就是這樣吧……」

  朱筱堂不瞭解朱暮堂進一步壓榨湯富海血汗的毒辣手段,卻感到爸爸真正是個大好人,湯富海欠了租子,人又逃走了,還給他地種。

  「地太遠,租子也太重……這個地我種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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