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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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帶草棚棚的燈光早熄了,草棚棚的輪廓也溶化在夜色裡,看不清晰。只有秦媽媽的草棚棚裡還有燈光,但是很微弱。阿英守在娘的床頭,兩隻大眼睛盯著娘。娘嘴巴一動一動的,像是有千言萬語要對女兒訴說,可是動了很久,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阿英一見這情形,忍不住落下淚來,低低地叫了一聲:「娘……」 她用手撫摩著娘的額角,給娘理去披在那裡的一綹灰白的頭髮。娘緊緊抓住她的手,生怕她離開自己似的,嘴巴又在動了。過了一會兒,娘終於說話了:「阿英,娘好命苦……」 阿英安慰娘:「娘,你別急,你的病慢慢會好的。」 「我曉得自己的病,身子壞透了,好不了哪,阿英……」 娘的水汪汪的眼睛留戀地望著女兒。阿英勸她:「秦媽媽到廠裡張羅去了,借點錢來,給你請醫生抓一兩劑藥吃,會好的。」 「來不及了,沒有用了,」娘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感到很吃力,草棚棚裡頓時沉寂起來了。半晌,她喘過氣來,才又說,「我捨不得你,捨不得無錫那個家……」 「你別想這些,好好養病,娘。」 「你爹在鄉下朱老虎一定不會放過他的……阿貴年紀又輕,不懂事,我們湯家就這樣給朱老虎害得四分五裂哪……」 阿英怕娘越說越傷心,有意打斷她的話頭,說:「娘,你喝點水吧!」 「不,啥也不要了,我的路走到頭了。你長大成人,找個事做,好好養活家裡,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聽娘的話。」 「聽娘的話,好好照顧阿貴,這孩子不懂事……全家就靠你……」 娘的話沒講完,呼吸忽然短促無力,眼皮慢慢搭拉下來,最後停止了呼吸。她那一隻抓著阿英的手已經鬆開了,但還壓在阿英的手上,好像不甘心遽然離開人間。 阿英伏在娘身上,放聲嚎啕大哭,忘記了一切。 秦媽媽下班回來,遠遠聽到阿英悲慟的哭聲,料想事體不好,連忙奔進陰暗的草棚棚,在煤油燈微弱的光線搖曳下,模模糊糊地看見阿英她娘直苗苗地躺在床上。她一頭伏在床上,傷心地凝視著阿英她娘蒼白冰涼的清瘦的面孔,竭力噙住眼淚,勸阿英不要哭,自己卻忍不住不斷掉下眼淚。她用袖子拭去淚水,從床褥子底下拿出兩張草紙,蓋在阿英她娘的臉上。 【第一部 第四章】 梅村鎮在無錫城外,離太湖不過五六裡地,站在村頭的小坡上,就可以看到遼闊無邊的浩浩淼淼的湖水。在藍湛湛的天空下,透過稠密的碧綠的枝葉,時不時可以看見扯滿了帆的漁船靜靜的駛過湖面。村子裡也是像湖面一樣的平靜。 走進村子不到半裡地,靠右首有座很大的花園,灰磚高牆,裡面是五進五開間的高大平房。平房後面是一座精緻的花園。花園側面有條火巷,通往牛房和倉房的道路。 這座花園的主人是朱暮堂。他的花園把梅村鎮分成兩個世界:花園裡面是人間樂園,有的是吃不了的大米白麵,穿不完的綾羅綢緞,化不光的金銀財寶;花園外邊周圍簡陋的房屋裡居住了辛勤而又善良的農民,一年忙到頭,仍舊穿件破棉襖,吃的糠菜食。不但梅村鎮的農民都種著朱家的田,就是外村外鄉的農民也種著朱家的田。朱暮堂的花園是建築在地獄上面的天堂,而梅村鎮是天堂下面的地獄。 湯阿英和母親逃到上海第二天,朱老虎派狗腿子蘇沛霖帳房先生到湯家來要人。湯富海回說沒有看見,吵了一通,沒有下文,蘇帳房走了。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太陽已經偏西,蘇帳房又來了,要湯富海到朱家去。湯富海料想去朱家沒有好事體,但不去也不行,就把八歲的小兒子湯阿貴叫到屋子裡,交代了幾句話,滿不在乎地隨蘇沛霖到了朱家。 因為天井裡已經完全沒有陽光了,大廳裡顯得有點暗,掛在大廳上端紅底金字的大橫匾上「禮規義矩」四個字差點看不清楚了。大橫匾下面當中掛了一幅「丹鳳朝陽」的中堂,兩邊掛著水紅色的泥金對子:上聯是「螽羽歌風鳳毛濟美」,下聯是「鸞聲吹月蟾影圓輝」。一堂紅木傢俱擺得整整齊齊,越發顯得大廳裡幽暗。上面橫幾正中擺著一尊江西景德鎮加工特製的細瓷壽星老人,面前是一個紅木玻璃盒子,裡面裝著一隻一尺多長的金如意,閃閃發光。 朱暮堂早就坐在大八仙桌子左邊的那張紅木寶座上,身上穿著一件古銅色素緞的狐腿袍子,手裡托著一隻銀制的長長的水煙袋。站在他旁邊的是個青年,看上去不過二十剛出點頭,圓圓的面孔,滿臉是肉,白白淨淨的,穿著一件天藍色軟緞的九道彎羊慶袍子,另外套了一件黑緞子的背心。他是朱暮堂的唯一的心愛的兒子,叫朱筱堂。他們身旁大八仙桌上的白銅熏爐裡嫋嫋地飄起檀木的香味。朱暮堂見蘇沛霖帶湯富海走到大廳裡,有意不理睬湯富海,只顧呼嚕呼嚕抽著水煙袋。抽了兩袋水煙,他瞪了湯富海兩眼,哼了一聲,才慢慢地說,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你,好大的膽!」 說到這裡,他沒有再說下去,銳利的眼光停留在湯富海菜黃的臉上,觀察他的表情。湯富海跨進朱家黑漆大門以前就拿定了主意,沉著地反問朱暮堂:「你說的話,我不懂。」 「不懂?別裝糊塗!你給我老老實實地招來!」 「招啥呀?」湯富海抬起頭來望了朱暮堂一眼。「招啥?」朱暮堂冷笑了一聲,說,「好刁的泥腿子。你說,你把我的丫頭藏到啥地方去了?」 「你的?」 「我的,當然是我的,我化了糧食換來的。」朱暮堂站了起來,用煝子指著湯富海的鼻子說,「你快給我招來,否則,哼,別想走出我朱家的門!」 湯富海站在那裡紋風不動,把頭一昂,強硬地說:「我正要找你要我的女兒哪,你今天不把阿英交出來,你請我走,我也不離開你朱家!」 朱筱堂望著湯富海。 「哦,真刁滑,倒給我算起賬來了。不給你一點厲害瞧瞧,料想你也不會招的。」朱暮堂轉過臉去對蘇沛霖說,「你給我把傢伙拿出來。」 蘇帳房向大廳後面走了兩步便停了下來,轉身對湯富海說:「你識相點,就說了吧。湯阿英到啥地方去了,告訴老爺,把她叫回來,不就完了嗎?」 朱筱堂也說了一句:「是呀,你快說。」 湯富海氣憤地盯了蘇沛霖一眼:「我的女兒在朱家,誰曉得她到啥地方去了?我正要問你們哩。你一定曉得,你告訴我。不告訴我,我絕不甘休!」 「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好心好意勸你,倒粘到我身上來了,這才是笑話哩。還是說出來算了吧,不說,老爺今天不會饒你的。」 「我不曉得,我說啥?」 朱暮堂看湯富海的態度非常強硬,立刻對蘇沛霖說:「少給他囉裡囉嗦的,快拿來!」 蘇帳房馬上向朱暮堂彎腰鞠了一鞠躬,陪著笑臉說:「老爺,看小的面上,等湯富海一歇。」接著他向湯富海說,「我想你一定是怕說出來老爺不饒你。沒關係,你說出來,有啥事體,我給你求情。」 「我沒啥事體,還要你求情?」 「出了事體,可別找我。」 「我死也不會要你求情的!」 「好,好好!」 「給他說啥,快去!」 「是,是是,老爺。」 蘇帳房到大廳後邊去了。朱暮堂站得有點累了,他坐到紅木寶座上去,把煝子吹著,又呼嚕呼嚕地抽起水煙來了。不到兩袋煙的工夫,蘇帳房左手拿了一捆粗麻繩,右手拎著兩個大笆斗,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他把這些物事往地上一放,向湯富海說:「瞧見了吧,這傢伙誰也受不了。還是說了算哪!」 湯富海看見兩個大笆斗,想起聽人說過這傢伙厲害,可是他沒有動聲色,氣勢洶洶地走上一步,反問他:「你叫我說啥?你叫我說啥?」 朱筱堂見他走上來,嚇得躲到爸爸的背後站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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