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朱暮堂聽湯富海回絕不種,馬上把臉一板,拍著大廳當中的紅木八仙桌,說:「你不種,就還我的阿英;要末,還我的欠租!否則,哼,我就送你到縣裡去吃官司!」

  蘇沛霖在一旁笑臉打圓場:「老爺好心好意照顧你,你就種吧。種了地,自家的生活也有了著落……」

  「你簡直不知好歹!」朱筱堂在旁邊插上來說。

  湯富海知道欠了朱老虎的閻王債,一輩子也翻不了身。他有錢又有勢,官府裡都是他的熟人,像一座大山壓在他的身上,沒奈何,只好勉強應承下來。他希望用勤勞的雙手把地種好,多打點糧食,自己留下點,可以糊口。第二天一清早湯富海跑到下甸鄉山坡那邊一看,可把他嚇呆了,原來是塊沒人要的荒地。山坡下麵的好地是朱暮堂的桃林。他指著那塊荒地罵道:「好狗操的朱老虎,你真會坑人,要我種這樣的荒地,地裡打的糧食全給你也不夠完租啊!我不能種,我不能種……」

  他心中盤算退朱暮堂的地,但一想到阿英她娘病死了,阿英年紀又小,在上海還沒找到事,阿貴才八歲,更不懂事,只靠他一個人了。他本想到上海去一趟,手中沒錢;家裡不種點地,更生活不下去。他想來想去,沒有別的出路,只好咬牙答應種朱暮堂的那四畝六分地。他心想:雖然是沒人肯種的荒田,租子又大得嚇人,只要多勞動,多施點肥,收成慢慢會好的。有地,才有個奔頭。

  湯富海披星星戴月亮,白天幫工,晚上回來趕上十裡路又做到深夜,雞快打鳴的辰光才躺到床上,天還沒有亮又爬起來。阿貴跟著爹跑,幫著做點輕便的活,遞遞拿拿。他深耕細作,想盡辦法使田不漏水。到了秋天,那四畝六分地荒田完全改變了面貌:一片綠油油的莊稼,稻顆烏黑,比下甸鄉的好地的莊稼還要好。他望著莊稼喜上心頭:「你看,還是多苦多勞動的好,打下莊稼,交了租,今年會有點剩餘了。」

  誰知道打下來的糧食還不到六石,首先送五石租子到朱家,蘇帳房剛要收下,朱暮堂聽說湯富海交租子,趕到倉房這裡來了。他伸手抓了一把穀子,平鋪在左手心裡,用嘴一吹,見有一點稗子揚起,一邊搖頭,一邊對蘇帳房說:「不行,要過風車,重新篩過。」

  湯富海走上去說:「我已經篩過了。」

  「篩過了的穀子是這樣?……」

  蘇沛霖立即叫人搬過風車,插上來說:「我正準備篩哩,這樣的穀子當然不能收,嗨嗨。」

  「不能再篩了……」

  朱暮堂不顧湯富海的意見,不滿地說:「非篩不行!蘇帳房!」

  蘇沛霖不由分說,把口袋裡的穀子往風車裡倒。朱暮堂看見篩出來的穀子慢慢堆成一座小山似的,就暗示地和蘇沛霖說:「把我們那個鬥拿出來……」

  「是。」

  蘇沛霖從倉房裡取出了活箍鬥。這是朱暮堂特製的鬥,箍是活的,放債時把它收小,收租時放大,一進一出差二升。湯富海辛辛苦苦送來的五石租子,給朱暮堂一篩一量,只剩下四石三鬥了。照這樣量法,把家裡剩餘下來的不到一石的糧食再貼上去也不夠啊。湯富海憤恨地指著那鬥說:「這鬥,不對……」

  朱暮堂看湯富海指著他的鬥,不由心中發火,眉頭一棱,氣衝衝地反問道:「啥不對?你別胡說八道!」

  「我在家裡量的分明是五石,怎麼到這兒就剩下四石三呢?」

  「你的鬥不准!」

  蘇沛霖在旁邊幫腔說:「你在路上也許撒了些,風車又篩過了,當然不夠了。」

  「不對,不對,口袋不漏,路上顆粒沒撒,風車篩下的也不多。」湯富海知道朱家的鬥有花樣,但又不願吃這個虧,他的兩隻眼睛懷疑地盯著鬥,理直氣壯地說,「這鬥不准,這鬥……」

  「這鬥怎麼不准?」朱暮堂不知羞恥地撒謊,「你說這鬥大嗎?別說夢話。像我這樣有身份的人,絕對不會貪圖你的小便宜,不像你們窮人,常常做下賤的事,做騙人的事。朱老爺不是那種人。我滿倉滿庫有的是糧食和金銀財寶,誰希罕你的那點芝麻大的穀子!」

  湯富海急得臉發紅,說:「我在家裡量的是五石,天地良心,五石,一點兒也不少,為啥到你家一量就少了呢?……」

  「少嚕嗦,快補來!」朱暮堂威脅地說:「不補,欠租不繳,就送你到縣衙門吃官司!」

  湯富海知道縣老爺和朱老虎穿一條褲子,窮人有天大的理,現在到啥地方去講呢?朱老虎這個吃死人不吐骨頭的壞傢伙,他說到就做得到,啥壞事都做得出來的。他站在那裡,沒有理睬朱暮堂。朱暮堂要蘇沛霖帶湯富海回家,連搶帶拿又補了七鬥。

  湯富海家裡剩餘的糧食拿走,他家裡再也沒有啥糧食了。他一年忙到頭,起早帶黑,汗淌在田裡,清水鼻涕落在碗裡,抵不住朱老虎算盤珠子一動,還是空忙一場,常常鍋不動,瓢不響,肚皮餓得貼脊樑。他拄著鐵鍬,對著那四畝六分荒地出神地望了許久,然後唉聲歎氣地說:「要你,我受苦;不要你,我也受苦。苦日子要熬到啥辰光啊!救星為啥還不來呢?」他的眼睛焦急地望著北方的天空。

  【第一部 第六章】

  娘過世以後,湯阿英整天蹲在秦媽媽的草棚棚裡,那一對大眼睛越發顯得大了,面孔像蠟一樣的發黃。她不好意思對任何人訴說自己的痛苦,眼淚只好往肚裡流。眼睛沒有神了,嘴角上看不見一點兒笑紋,整日價聽不到她的聲音。見了任何人她也不講話,要是問到她,也只是答上一句半句。她沒有心思和任何人往來,只是默默坐在草棚棚裡。她懷念著死去的娘,盯著床發愣,仿佛娘仍然躺在床上,不相信娘那樣年紀就死去,死的又這麼快這麼悲慘,要不是秦媽媽想方設法,東拼西湊弄了點錢,娘也下不了土,真的要躺在床上哩。

  她和娘到了上海,一直懷念著梅村的那個家。朱老虎這個狠毒的禽獸對爹那麼敲打,爹為了她受了這樣的罪。一想起這些事,心中難受,仇恨的怒火就在她胸中熊熊地燃燒。她恨不能馬上回去報仇,想起臨走的辰光,爹的囑咐,要她們別回去,就在上海找點生活做,她並且答應找到生活做,把工資寄回去養家,哪能回去呢?她在上海只有找秦媽媽,看秦媽媽那樣忙碌,又不好意思開口。秦媽媽上工去,她一個人在草棚棚裡幫秦媽媽收拾收拾,洗洗漿漿。秦媽媽回來了,就相幫燒飯做菜。

  秦媽媽待她就像親生的女兒一樣,看她那神情,心裡很難過,可是沒有辦法幫助她忘卻這個痛苦的記憶。秦媽媽和她商量,還是早點找生活做,或許會好些。她早就希望找到一個工作。秦媽媽想介紹她去做廠,阿英當然願意。沒有牌頭,誰要呢?秦媽媽尋思來尋思去,想了一個好法子:把湯阿英偷偷帶進細紗間去,要她學接頭。湯阿英聽到這消息,一把抱住秦媽媽不放,激動地說:「要是有了生活做,我一生一世也忘不了你的恩。」

  「孩子,我給你說說看,還不曉得行不行哩。」

  「行的,一定行的。」湯阿英好像她就是滬江紗廠的負責人,有把握地拍著秦媽媽的胳臂說,「有了生活做,我可以寄點錢回家了。」

  「我給你想想辦法看。」秦媽媽摸摸湯阿英的頭,不願意說沒有希望,但她不肯馬上滿口答應。秦媽媽從來不說大話,辦不到的事,她一定不講;事情沒有成功,也不肯隨便答應人家。見阿英想寄點錢回家,她關懷地說:「我去借點錢,先寄給富海他們用?」

  「不,」阿英不願秦媽媽再為她頂債,說,「現在用不著,等我有生活做再說吧。」

  「有啥困難,儘管對我說。孩子,我有啥事體,廠裡人都願意幫忙。」

  秦媽媽說的是實話。她在細紗間裡像是塊吸鐵石,她走到啥地方,啥地方的人都團結在她的周圍;就是在廠裡,不論哪個車間,一提到細紗間的秦媽媽,沒有一個人不蹺大拇指的。任何人有困難,秦媽媽總搶在前面幫助。秦媽媽有啥事體,哪一個人都樂意幫忙。大家都知道秦媽媽人緣好,沒有一個人曉得她是個共產黨員。在國民黨反動派統治上海的時期,金元券不值錢,時時刻刻往下跌。物價像是斷了線的風箏,時時往上漲。工人們領工資那天都非常緊張,拿了鈔票就往大門口跑。大門關著,上面有一個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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