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上海的早晨 | 上頁 下頁


  他搖搖頭:「走到了也不行,我們這地方,那邊管不著。」

  「那我們要苦一輩子嗎?」

  「誰曉得呢?」他說,「除非我們這裡也變成根據地。」

  「那邊的人為啥還不來呢?」她是多麼盼望有個講道理的地方啊!

  「現在不是正在打著麼!那邊的人來了就好了。」

  「哦,」她有點焦急,見湯阿英睡在床上,非常酣沉,想起今天下半晌朱暮堂的管賬先生蘇沛霖的話,指著阿英對她爹說,「那麼,明天蘇先生來要人哪能辦呢?」

  「這個——」他還沒想出啥辦法來。

  從他的臉上她看出阿英她爹心中的苦惱,忍不住一陣心酸,滿眶熱淚順著腮巴子不斷往下流。這一陣子悶在肚裡的怨氣再也忍不住了,她放聲大哭了。

  湯阿英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給哭聲驚醒了。她揉著惺忪的睡眼,歪過頭來,在微弱的燈光下,看見娘扶著方桌子在哭,爹愣在那裡。她奇怪地問:「娘哭啥?」

  爹一聽到這話,心裡十分難受,他咬著牙,想了一陣子,說:「沒啥,你睡吧。」

  「不,你告訴我。」

  「告訴你?」爹皺著眉頭,輕輕地搖搖頭,說,「大人的事,別多嘴。」

  她爬了起來,坐在床上,叫:「娘,娘……」

  娘一聽到她的叫喚聲,哭得更厲害了。她意識到爹不肯告訴她的原因了。這幾天爹和娘一直在為她操心。她跳下床來,搖著娘的肩膀說:「別哭,娘,別哭……」

  娘抬起頭來,拭去腮巴子上的熱淚,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摸著阿英的小辮子,對著她的面孔望了許久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阿英注視娘的慈祥的眼光,曉得娘有一肚子心思,排解不開,便哀求地說:「你給我說吧,娘,我聽你的話……」

  娘撫摩著她蓬鬆的頭髮,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無可奈何地說:「去吧,娘心裡實在捨不得;不去呢,朱老虎不答應,家裡的日子過不下去……」

  說到這裡,娘的眼睛又有點潤濕了。

  「我,我去!」阿英堅決地說。為了家裡的生活,她想勇敢地挑起這副重擔。

  「不,這口氣我受不了!」湯富海霍地站了起來,右手有力地向桌子一拍。

  「不去,明天一早蘇先生就要來了!」

  「我去好了,娘……」

  「好孩子,娘不忍割去心頭肉,可是朱老虎要你爹的命,留了你,就留不了你爹;留著你爹,好好謀生,可以養家活口,等你爹賺了錢,再贖你回來……」說到這裡,想起她這樣小小的年紀,要到朱老虎家去受苦受罪,內心如同刀絞一般的難受,娘忍不住嚎啕大哭,再也說不下去了。

  爹不忍看她們母女兩個,把臉轉過去,對著剝落了的土牆。

  湯阿英堅強地跨進朱家的門,迎接著她的是饑餓和寒冷。天還沒有亮,她就爬起來做活。朱暮堂和他的老婆稍為有點不如意,就用雞毛撣帚和棍子沒頭沒腦地抽打她。餓她一天是經常的事,餓她一頓那已經是非常寬大了。在嚴寒的冬天,朱暮堂夫婦睡在絲棉被裡還不夠,加上從上海買來的英國制的純羊毛的毯子;可是湯阿英睡在牛房旁邊,連一床薄被也沒有,用喂牛的草墊在下面,蓋一床破棉絮,連腳也蓋不上,一雙腳給凍爛了,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

  一天夜裡,湯阿英偷偷回到自己的家,抱住娘失聲痛哭,寧肯跟爹和娘到處去討飯,死也不肯回到朱家這個老虎窩裡去了。娘最初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阿英也不好意思說,最後說了,娘的臉氣得通紅,看到她給折磨得這樣,放聲痛哭。哭聲連著哭聲,兩個人緊緊抱著,整整哭了半夜。湯富海回到家裡,曉得這回事,覺得阿英再也不能留在村裡了。走吧,朱家要起人來哪能辦?不走,又哪能辦?娘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

  爹說:「不能再讓朱半天糟蹋,要離開村子。現在真的應了歌子的調調了。」

  「啥歌子?」

  「你忘記了嗎?『農民背上兩把刀,租米重,利錢高!農民眼前三條道,一逃二牢三上吊!』」

  「這一帶都是朱老虎的天下啊,逃到啥地方去,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娘擔心地說。

  「逃到啥地方去?」他凝神一望,說,「秦媽媽在上海混的不錯,先到她那邊躲一躲……」

  秦媽媽也是梅村鎮的人,是湯家的好鄰居,鄉下日子不好過,很早以前就到上海謀生去了,現在是滬江紗廠的接頭工,在上海落戶了。逢年過節,她有時回到鄉下來看看。

  娘給阿英她爹一提,眉頭舒展了,興奮地說:「你不說,我倒忘記了。」

  「你帶阿英去,在秦媽媽那邊避過風頭,然後找點生活做,別再回來。」

  「好,我們去。娘,我到上海找了生活做,把工錢寄回來養家。」阿英一雙機靈的眼睛盯著娘,等待娘下決心。

  「好是好,只是你還沒有長大成人,我叫你離開了家,到上海去找活,受苦受累。」

  「不要緊,我身子蠻結實,只要離開朱老虎,又能養活家,就是苦一點,我也心甘情願。」

  「好孩子,只是苦了你啦。」

  「娘,你別擔心這個,吃點苦沒啥。」阿英懂事地說。

  娘心裡同意了,但還不放心家裡:「家裡的事呢?」

  「我和阿貴在村裡頂著。」

  阿貴是阿英的弟弟。娘要他們父子兩個和她們一道去。爹不肯。他捨不得離開鄉土,就是忍痛離開了,四個人到上海也沒法站住腳,秦媽媽家裡容納不下,到啥地方去謀生?留在村裡,好夕熟人多,有啥困難,街坊鄰居也好照顧。娘放心不下。湯富海在煤油燈下,拍著自己的胸脯,說:「你們去,千斤的擔子,我挑;有油鍋,我下;有刀山,我上!」

  「我們走了,你們在村裡的日子不好過……」娘說著話,忍不住把頭低了下去。

  「不走,日子更不好過啊。」

  娘和阿英都沒有吭氣。爹催促道:「別一心掛兩腸,時候不早了,快收拾收拾吧!」

  爹連夜向鄰居借了點錢,天還沒亮,就把母女兩個送上去上海的火車。

  母女兩個從來沒有去過上海,一下了北火車站,滿眼盡是高樓大廈,幾乎遮去了半個天。街上走來走去的人像潮水一般,湧過來,又湧過去。公共汽車,電車和各色各樣的車輛從四面八方開來,又向四面八方開去。街上每一個人都很匆忙,仿佛都有緊急的事體在身,遲了一步就會耽誤似的。

  母女兩個不認識路,也不敢搭上任何一輛車子,怕給拉到不曉得的啥地方去。她們死死記住秦媽媽的地址,一邊走,一邊問。快到秦媽媽住處,天早已黑盡了。

  北風冷颼颼地迎面吹來,地上結著薄冰,陰暗角落的積雪還沒有完全化淨,正是三九天氣。娘身上那件已經穿了二十五年的破棉襖,怎麼抵擋得陣陣寒冷北風的侵襲?她冷得渾身只是發抖,牙齒打顫,問路都講不大清楚。她抓住阿英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去,嘴裡嘀咕著:「該剮的朱老虎,你逼得我們好苦,害得我們沖了家……」她邊走邊嘀咕,一個不留心,滑的一下掉在一個半人深的臭水溝裡,差一點沒把湯阿英帶了下去。

  湯阿英左拉右拉,好容易把她拉上來,找了一個破牆角,慢慢給她把衣服擰乾。那衣服上的臭味,叫人聞了嘔心。阿英脫下自己身上的一件藍布罩衫,給她穿上。刺骨的北風,加上潮濕的衣服,她身上更是冷得直打哆嗦。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好容易一拐一拐地走到秦媽媽的草棚棚門前。

  秦媽媽見了她們母女兩個,又是驚,又是喜。老街坊好久不見了,猛然碰到,感到格外親切。但事先為啥沒有信來,突然半夜三更到了上海,為啥阿英她娘身上發出一陣又一陣難聞的臭味,等阿英她娘把不幸的遭遇一一從頭訴說給她聽,她才瞭解個中情況。她趕快把阿英她娘扶到床上,叫她先歇一歇,再做飯給她們兩個人吃。阿英她娘一躺到床上,就像是瘋癱了似的,再也動不得了。

  阿英她娘病倒在秦媽媽的草棚棚裡,沒有錢請醫生。她吃不下茶飯,人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兩個眼眶子陷下去,那一對眼睛失去了光彩,木愣愣地盯著阿英。阿英望著門外迷迷濛濛的天空,遠方的天邊有一片紅光在昏暗的夜色中跳動,那是南京路一帶霓虹燈光的照耀。她想起到上海看到的繁華景象,人們穿著華麗的服裝,手裡提著大包大包的東西,有的乘著漂亮的小汽車,風馳電掣一般地過來過去。有錢的人那麼多,她們為啥連請醫生買藥的錢也沒有呢?她們為啥這樣窮困呢?她恨不能馬上找到生活做,有了工錢好給娘請醫生,好給娘買藥吃,好使娘很快恢復健康,可是偌大的上海,她們除了認識秦媽媽以外,可以說是舉目無親,誰會馬上給她生活做呢?她失望地把眼光收回,望著草棚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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