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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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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只能趁食物在灶上煮時偷吃,林市每餐仍可以取得數量不少尚未全熟的吃食,特別是陳江水對多少白米可以煮出多少米飯並沒有真正的概念。 可是林市的毫無饑色使陳江水起疑,略一留意,陳江水逮到林市偷吃。憎惡著林市不曾求憐與哀懇賞一碗飯吃,反而目中無人的偷吃,陳江水真正被激怒,將林市毒打一頓後,再不在家中吃飯,他恢復林市未過門前的習慣,每餐到陳厝莊市集的面攤吃食,並蓄意不帶任何食物回家。 最始初幾天,林市從屋內各個角落翻找東西來吃食,有一回從碗櫃最深處找出來好幾束麵線。那麵線已開始長灰綠色的銅錢大斑點,還有半寸來長的細毛,像傳說中鬼怪腐爛的臉面,林市將綠色斑點挑掉,在水裡幾次洗過,煮了仍悉數吃盡。 然後林市想到,那麵線是阿清為答謝救阿罔官,和著豬腳送過來燒金的麵線。一個久遠前的記憶,早已隱沒不復記得,這時卻伴隨著心中不祥的恐懼,悉數回轉。 是阿爸剛過世那年,被叔叔從家中趕出來,阿母連幫人洗衣服的機會都尋不著,只偶爾在鹿城的鎮上人家做些清洗、整理的零碎工作,日子絕大多數在饑餓中度過。 不管如何挨餓,阿母總一再叮囑,不能吃小巷道角落裡不知何人祭拜的食物。那通常是一碗米飯、一碟小菜,米飯上直直的插著三根線香。據阿母說,用這種方式拜拜的人通常被惡鬼纏身,要將惡運除去,只有四處陰暗角落裡作這種無主的祭拜。一般人是連看到這類祭拜都會被惡鬼纏身,因而如不小心走過這些地方,一定得趕快朝祭拜處吐一口口水。 然而饑餓抵得過任何心中的恐懼,終於有一天,林市拔下一碗米飯上三根已燃盡的線香腳,並吃了小碟上的一小塊肥豬肉。那米飯看來仍然晶白,但翻到裡層,已黏黏的膩結在一起。雖然吃前林市不忘朝地上連連吐十來次口水,回家後仍連連瀉吐發高燒,眼前盡出現青面紅臉的各式鬼怪,一隻只全往嘴裡鑽。 據阿母說是差一點病死了,追究原因,林市始終不敢同阿母表白,怕一說出口,更多的長舌獠牙吊眼鬼怪會回來尋她。 吃了那祭拜吊死鬼的麵線,林市等待著會有與過往相同的報應,可是一整天過去,毫無特殊徵兆,然後林市開始害怕起來。她不能自止的總要想到,那無數細條麵線,每條都附有一個吊死鬼的紫紅色舌頭,存留在她的肚腹中,嚷嚷說話,並伺機要有行動。 恐懼中林市極力抵擋陳江水的需求,她害怕著陳江水壓在她身上,對她的舉動會騷亂肚腹內無數吊死鬼的長舌頭。陳江水持續的不帶吃食回家,林市亦不再順從陳江水,她挾緊兩腿,不讓他進入,在力氣不及不得屈從後,仍找尋任何時機打咬踢壓在上面的男體,特別是陳江水擺動時,她每每有機會掙離。林市的反抗自是遭到陳江水回報更甚的毆打。 然而隨著屋內殘剩的食物與屋外一窪青菜吃盡,林市不僅不再有力氣反抗,還再度感到饑餓的侵襲。 那饑餓來得十分迅速,襲掩著趕來,幾乎只三、兩餐不吃,就已不可忍受,只感到肚腹空無一物,似乎從來就不曾吃過東西,而至整只胃扁扁的貼住脊椎,站立著都乏力並強烈的作痛,嘴裡還不斷分泌出苦澀的陣陣黏液。 終於有個黃昏,看討海人紛紛回家,林市走出屋子,沿著陳厝莊一條石子路朝前走,沿門問詢是否需要幫手。 「好心的阿伯,我什麼事都願意做,只要有口飯吃。」林市喃喃的一再重複。 那時節已臨近舊曆十一月,討海的人家看眼林市,甚且不曾加以問詢,大抵都和善的回答: 「等下月烏魚來,如來許多,再來幫忙挑鳥魚。這時間我們都抓不到魚,哪有能力請人,請人也沒工作。」 林市走過一家家土埆厝,冬天落日的餘暉淺而短,青黑色的土埆厝很快融入暮色中成為一個個陰影。討海人珍貴電力,都尚未擰開昏黃的五燭光燈泡,四處俱是一片昏黑。只不遠處一幢突出於四周土埆厝的磚造三合院,合院裡已隱隱有了燈光。 林市走入合院來到正屋,有個男人坐在八仙桌前正打著算盤。 「好心的阿伯。」林市喃喃的重複,「我什麼都願意做,只要給我飯吃。」 那男人轉過臉來,看來還年輕,有一張方正的臉,仔細端詳林市一會,朝屋內大聲叫喊一個名字,才問: 「你哪裡人,家在哪裡?會做什麼?」 林市正待回說,一個女人端著幾碗飯菜出來,看到林市,立即轉向男人,低聲說了有一會。 林市偶聽到一兩句「是殺豬仔陳的……」、「……上回要打阿清」、「阿罔官……不可睬」。男人聽著,不斷的點頭,隨後從女人手中接過飯菜,滿盛一碗飯走向林市,溫和的慢慢說: 「我們目前不欠人,這碗飯拿去吃,吃飽了回去。」 林市不曾伸手去接,慌忙中大聲的道: 「我會洗衣、會打掃……」 再看男人堅決的神色,林市突然伸手接過飯碗,轉身快跑出院子,到合院外蹲下身來,用手抓團米飯,狠命的往嘴裡塞。吃完後才發現不知該如何處理那只碗,林市不敢拿回合院去還,只有偷偷從門口塞進院子裡。站起身,有片時竟不知要到哪裡。 天夜是澈骨的冰冷,慘寒的風一陣陣嘶叫著撲打過來,一輪近十五的明月高高的掛在天上,青白的月光白慘慘的無處不在。林市漫無目標的朝前走,四周沒有人聲也不見人影,林市恍然的以為整個鹿城已消逝不見,只有自己獨自在這一片荒天闊地的淒寒中。 再往前走,才偶有幾家土埆厝裡仍有燈光,林市想到去叔叔家,立即憶起嫁出門那天,叔叔怕糾纏講明往後是不用回去了,林市茫茫的走著,時間久後敵不過酷寒與肚腹塞滿東西後濃烈的瞌睡想望。林市幾許不自覺的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第二天,陳江水近午時分才回來,手上提著一大塊少有肥肉的後腿肉,還有一條大鰮仔魚。林市狂喜中忽略了陳江水沉黯的臉面,急急伸手去接,陳江水倒不急著把東西交給她,陰惻側的說: 「我聽阿罔說,你四處去問工要做,現在全陳厝莊的人都在笑我飼不起查某。」林市這才驚怕起來,怕陳江水出手打她,本能的向後退跳了幾步。 「你莫驚,我不會打你。」陳江水陷在內裡的眼睛閃閃發光。「你行,你要做工,我明天就帶你到豬灶,豬灶正欠人來清洗內臟。」 林市止不住發出一聲叫喊,陳江水未曾理會,逕自進房裡去,林市全身萎頓,蹲下身來,所有過往聽來有關豬灶種種可怖傳言,悉數湧上心頭。嚴寒中林市用雙手緊緊抱住蹲伏的腳,身體蜷成一團,怔怔的直至近午時分,看日頭偏中,才慌忙起身要燒飯。 隆冬酷寒裡再有機會升灶火,畢竟十分溫暖,站在灶邊,不用以手觸摸,都能感到暖暖的熱意,熟悉的廚房工作讓林市心安,在灶火映照下林市臉面通紅的煮食一頓十分豐盛的午餐。 陳江水一直十分篤定,吃晚飯時一面喝酒,邊哼起他慣有的小調。他將一隻腳箕踞的盤在椅子上,另一隻左腳只點在地上,抖呀抖的,不時還配合曲調拍打著,哼到相連處,也只有那幾句: 牽娘──的手──入繡廳 別人──言語──不可聽 林市傍依在灶邊,冬日裡熄了火的灶暖意已很輕微,手放在灶臺上,原還有絲絲熱意,平緩、平均的慢慢透入手掌心,再一會,余溫褪盡,那灶台明顯的冷涼起來,竟似以手掌的熱度在煨著那口巨大的灶。 第二天天未亮,林市即被陳江水吵叫起來,由於許多時候不曾再如此早起,林市睡意蒙矓中聽從陳江水穿戴好衣服,要出門才會意是要到豬灶,林市開始掙扎,一頓打罵後只有屈服。 林市跟在陳江水身後,一腳高一腳低的朝前走,黑暗中特別是穿梭在許多小巷道中,林市感到周遭竟異常陌生,全然不似她在此生活多年的鹿城。那片刻林市只有緊緊跟隨著陳江水,他畢竟是她認識的唯一親人,他還是她的夫婿。而天將亮前最為陰寒的風,一陣陣衝刺的迎面撲打來。 遠遠看到豬灶的燈光,閃在一大片沉黑的農田間,光明耀亮深讓林市心安,可是一走進,辛辣膻腥的氣味與豬仔直著喉口長音不斷的嘶吱吼叫,和著穿梭來去的人們,林市有一會無從看清任何事物。特別是不足的燈光下,所有的一切俱蒙上一層黃暈色彩,一口大鑊上滾開的水氣,形成白色的煙霧四處飄揚,晃動的人影映著地上一層漫濕淺水,所有的事物與聲音十分飄渺,恍如夢中出現的景致,極為不實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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