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殺夫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陳江水在帶領林市入內後即不見,林市愣愣站著,有片刻真相信自己是在陳江水引入的夢中,而她看到的,應該是阿罔官所形容的地獄。

  然後林市看到陳江水不知從何處又進來,在黃昏的燈光下手上白晃晃的尖刀一刀插入豬仔的喉口,豬仔嘶軋的長聲尖叫混著大股湧出來的凝紅色鮮血,一再重複又重複。最後,當叫聲俱湮滅,血也已流盡,林市看到陳江水一刀劃下,神奇、乾淨不沾一絲血水的打開豬仔的肚膛,湧擠出大量灰白色尚蠕動的粗細腸子,還有混雜其中深顏色的內臟。由於與想像中全然不同的不帶一滴鮮血,林市更相信自己仍置身夢中。

  可是陳江水卻抱著整整一懷抱的一堆內臟與腸子朝著走來,什麼也不曾說的推向她,本能中林市伸出手去接,那堆腸肚觸著手臂,柔柔軟軟極為黏膩,而且仍十分溫熱。

  柔軟的觸感和沉沉重量,還有溫熱知覺與撲鼻來的悶悶腥氣,林市恍然醒覺這一切都不是夢,在會意到真實的一剎,适才那大股噴湧出來的鮮血與嘶聲長叫,全以無比真實的意義湧聚回來,林市低下頭,看到懷中抱著似乎尚在蠕動的腸子有一長截已流落到手臂外,虛空的懸著。

  林市慘叫一聲,來不及將懷裡抱的東西丟出去,向後直挺挺的倒下去,眼睛向上吊,嘴裡汩汩的不斷流出白色泡沫。

  林市被放在載豬的兩輪車上送回家,可是近午時分,陳厝莊有人在井邊看到林市,頭髮淩亂眼睛赤紅,跪在地上不住的朝過往的行人匍拜,嘴裡喃喃的說:

  「好心的人啊!好心好行,一文錢給我,我給阿母燒大厝。我阿母被強姦,跳古井死了,我肚裡的舌頭跟我說伊渾身濕透透,沒衣可換,沒東西吃,肚腹真餓。我要給我阿母燒幾件衫褲,辦一桌菜,讓伊有衫穿、不會餓。好心的人啊,好心好行,給我一文錢……」

  林市唱歌似的見人即一遍遍重複。日午時分,討海人尚未回轉,陳厝莊大抵只有老年婦人在家,紛紛出來相勸,林市卻恍若聽不見,仍見人即一再匍拜數說央求。眾人觀望一陣,有人去找陳江水,不曾在家又不知何處去尋,也就紛紛散去。

  有幾個莊外人路過,不認識林市,只當是個乞丐,看她可憐又有孝心,給了幾個銅錢。下午時分日頭已偏斜,林市手中握有一小把銅錢,才起身離去。留下幾個好奇的蹲著守著林市一下午的小孩。

  陳江水從阿罔官口中聽聞到林市奇特的行徑,再趕回家中已是夜裡。為了要洗除晨間在豬灶的晦氣,陳江水同幾個幫工晚飯時多喝了幾杯,一踏進家門,陳江水看到昏黃的燈光照著一屋子煙霧迷蒙,濃烈的線香味道沖鼻直來,氤氤氳氳中可見八仙桌上直直立著幾個紙糊的彩色紙人,那紙人個個有尺來高,扁薄的臉面上有大塊胭脂,穿著豔色的五彩紙衣,一旁還豎著幾套紙衫褲,紫色上衣配著綠色寬褲。紙衣褲旁還有幾碗菜飯,白米飯上可見落滿香灰。

  十一月天裡乍見這些紙糊的五彩人樣,陳江水驚出一身冷汗,再看到跪在桌前兀自匍拜的林市,陳江水大步跳上前去,揪過頭髮來劈頭一陣拳打,一面狠聲罵:

  「幹你娘,我還沒死,你就給我燒紙人,你是存心咒我死,幹。」

  林市不曾回答,甚且不曾哭泣,轉過身仍繼續彎身跪拜。

  「你不要假仙,說什麼要拜你阿母,幹你老母的××,幹你娘,我看你是要害我……」

  「不要罵我阿母。」

  林市從一起一落彎身上下匍拜中抬起臉,整頭亂髮糾纏在青白的臉上,眼睛閃閃發光但愣愣看著前方,竭力凝住神,吃力的慢慢說:

  「不要幹我阿母……」

  「騙肖,幹你老母的××,我幹你老母,還要幹你呢!」

  酒意中陳江水得意的一再重複「我幹你老母,還要幹你」,一面拉過林市將她強扯到房內,動手就去脫林市衣褲,還揚起一直帶在身邊的豬刀,在林市眼前比劃:

  「你今天若不哀哀叫,我就一刀給你好看。」

  「不要,不要幹我阿母……」林市喃喃的說,往後退縮。

  「你叫不叫。」陳江水壓下身。「不叫我再帶你到豬灶看好看的。」

  林市不曾掙扎,出聲像小動物般細細的哀哭起來,乍聽恍若唧唧唉唉的叫著,陳江水十分滿意,有一會翻身下來,例常的很快沉沉睡去。那白晃晃的豬刀,仍留在手邊不遠處的床板上。

  林市爬起身,蜷曲身子以雙手環抱住腳,愣愣的坐著看從小窗扇中照射進來的一長條青白月光,白慘慘的月光一點一寸緩緩在床板上移動。林市定定的凝視著那月光,像被引導般,當月光侵爬到觸及刀身時,閃掠過一道白亮亮反光。林市伸手拿起那把豬刀。

  寬背薄口的豬刀竟異常沉重,林市以兩手握住,再一刀刺下。黑暗中恍然閃過林市眼前是那軍服男子的臉,一道疤痕從眉眼處直劃到下顎,再一閃是一頭嚎叫掙扎的豬仔,喉口處斜插著一把豬刀,大股的濃紅鮮血不斷的由缺口處噴湧出,渾身痙攣的顫動著。

  怎麼竟有這許多血,而且總噴不完。林市奇怪的想,於是依豬灶所見,將喉口側擺向一旁,但發現血並不流向一旁,仍大股的四散噴出來,噴得整個臉面都是溫熱鹹濕的濃血,還飛灑得四處都是。

  而那股上揚噴灑的血逐漸在凝聚、轉換,有霎時看似一截血紅的柱子,直插入一片墨色的漆黑中。大概是做夢了,林市揉揉眼睛。而後,突然間,伴隨一陣陣猛烈的抽動,那柱子轉為焦黑倒落,紛紛又化為濃紅色的血四處飛灑。

  一定是又做夢了,林市想。看豬灶殺豬並沒這麼多血,那麼,再開膛看看吧!仍然是血,黏黏膩膩,內臟也不似曾看到的那般乾淨完整、全然沒有一滴血水,反倒腸肚都泡在血裡,血色淋漓。

  林市伸出手去掏那腸肚,溫熱的腸肚綿長無盡、糾結不清,林市掏著掏著,竟掏出一團團糾纏在一起的麵線,長長的麵線端頭綁著無數鮮紅的舌頭,嘰嘰軋軋吵叫著。林市揮起刀,一陣切斬,那舌頭才紛紛隱去。

  一定是做夢了,林市想,再來應該輪到把頭割下來。林市一面揮刀切斬,一面心裡想,一定是做夢了,否則不會有這許多血。林市繼續揮刀切斬,到腳處,那靠身體的部分有大塊肉塊堆累,而且豬腳一定還沒有熟,才會中心處一片赤紅,血水還猩紅猩紅的涎滲出來,多切幾下,即成一團沉甸甸血肉模糊的肉堆。不過,不用去管它,林市想,揮刀斬向別處。

  最後看切斬成一塊塊差不多好了,林市坐下來,那白慘慘的月光已退移向門口,很快就完了,然後就沒事了,林市想。這才肚腹內猛地傳來一陣強烈的饑餓,口中還不斷湧出大量酸水。

  丟下豬刀,林市爬出房外來到灶邊,熟練的生起一把火,取來供桌上擺放的幾個紙人與紙裳褲,一一在火裡燒了,再端來幾碗祭拜的飯菜,就著熊熊的火光,在灶邊猛然吞吃,直吃到喉口擠脹滿東西,肚腹十分飽脹,林市靠著溫暖的灶腳,沉沉的、無夢的熟熟睡了過去。

  【第十節】

  持續有大半年,阿罔官成為鹿城的談話中心,先是陳厝莊的人、再來是辦案人員、接著是鹿城各鎮角的人物,齊湧向阿罔官住處,人們大抵這樣開頭:

  「你有看到殺人無?」

  「哪給我看到,我還容她殺人。殺豬仔陳救過我,有恩於我,算是我的恩情人咧。」

  阿罔官以她嘰軋的喉音說。她依舊一絲不苟的綰個光溜溜的發鳩,一身白色大祹衫也漿得挺白硬直。

  接著人們大都會問詢:

  「聽說你有看到怎樣棄屍呢?」

  「有囉,就是被我看到,天公有眼睛。」阿罔官仔細述說,「這個林市,自從嫁過來,跟人不相似,我就比較留意她。那幾天我看隔壁無人出入,就探頭過去看看,哎喲,一屋子,屋頂牆壁上都是血,都已經幹了。還看到林市那賤人,裝一大藤箱不知什麼東西,晚上三更半夜,溜出厝外到海尾那蘆葦叢要去丟,我偷偷跟過去,看到伊從藤箱倒出一塊又一塊屍身,有手有頭,還要回來裝第二回,我哪容她,趕快就報官囉。」

  人們多半站著,想繼續聽下去,阿罔官於是從林市阿母說起,再一一談到林市種種,如果聽的對象是婦女,阿罔官會壓低聲音道:

  「後來這陣子都不哀哀叫,不知是否殺豬仔陳對伊無辦法。嘻嘻,我還聽到殺豬仔陳罵伊討客兄呢!」

  「敢真有客兄?」人們好奇的問。

  「古人說,無奸不成殺。」阿罔官嚴正的說。「你看伊母女兩人,全犯在這項事情上,做查某人不可不慎啊!」

  人們表示同意的跟著點點頭。

  「不是我愛講自己好,先前就鬧一場吊鬼,還好我命大,殺豬仔陳福淺,這就去了。」

  阿罔官說,接下來又附加道:

  「真是天不照甲子,人不行天理。我就說林市是有福不知守,你想伊嫁給殺豬仔陳,上無公婆,下無姑叔,又免出海下田,天天不必做就有得吃,這款命要幾世人才修來,哪知查某人不會守,還敗在這款事情上。」

  阿罔官略一停頓,才鄙夷道:

  「這款事,查某人忍忍也就過去,哪有胡亂唉唉亂叫,鬧得四鄰皆知,害我們做查某的都不敢替伊辯解呢!真是。」

  然而話有談完的時候,最後當人們紛紛要離去,阿罔官總會歎口氣,歸結的說:

  「實在是冤孽啊!做阿母的出了事故,她們這一家風水不好,現在女兒又為同樣事情殺人,命中註定,實在是冤孽啊!」

  「是啊!真是冤孽啊!」人們也紛紛的說。

  (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