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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我是比較堅強的。然而堅強的人流起淚來更是難以抑制的。勇敢的將軍穿著堅硬的盔甲,盔甲下護著的是一顆鮮紅活躍的心。要是這顆心受了傷害,流出的不只是淚。

  「你打算怎麼辦呢?」她又問我。

  「我不會主動撤回我的稿子。請向黨委彙報:我認為黨委的意見是錯誤的。我等待出版社的決定。如果出版社也因此不敢出書了,我要向上級黨組織進行申訴。」我說。這是我早就準備好的。

  她松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會這樣的。剛才,我使你感到陌生了吧?我擺了官架子,對嗎?」

  她今天怎麼了?語調這麼溫柔。笑容這麼自然而甜美。我又有點心慌意亂了。難道她拿定了什麼主意?

  「趙振環沒有再來過信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笑容立即消失了,聲調又是矜持而沉靜的了:「來過信,給憾憾的。好幾封了。」

  「很好。應該讓憾憾安慰安慰他。」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根本來不及多想。可是她的面容和聲調都更為矜持了:「是的。我也打算這樣做呢!」說罷,她站起身告辭了:「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把你的意思向黨委彙報就是。請你多注意身體,不要激動。」

  我看看表,下午二點鐘了。我和她都還沒吃飯呢!我挽留她:「我這裡有麵包、奶粉,你在我這裡吃中飯吧!」

  「不啦!」她一邊說,一邊走過去開門。臨出門的時候,回頭對我說:「學校對面那家小店,現在還可以吃到熱飯!」我答應著,和她道了「再見」。

  當我拿好糧票,準備去小店吃飯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應該邀她一起去的,可是她已經走遠了。

  【二十五】

  【游若水:我的頭腦從來不產生思想。所以,我永遠隨時準備反戈一擊。】

  《我不同意出版〈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的理由》:

  「一、關於本書的修正主義觀點;」

  「二、關於作者何荊夫的一些情況。」

  整整三個小時過去了,煙灰缸的煙蒂也滿了,我面前還只有這幾行字。

  我對這題目就不滿意。是我不同意出版何荊夫的書?活見鬼!一個多月前,從出版社總編輯老張那裡聽到這本書的時候,我還暗暗叫過好呢!老張對我說:「老遊,這些思想我早就想到了,就是不敢講,更不敢寫。可是想想看,咱們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為啥搞得這麼緊張?一天到晚搞階級鬥爭搞成的嘛!前幾年我在老婆面前都不敢說真心話,害怕她大義滅親。慘哪!」我也對他說了:「我真贊成講點人情、人性。天天劃線站隊,人變得連牲畜都不如了。螞蟻、大雁、蜜蜂……多少動物都戀著同族同類呢!」老張把這本書列為今年的重點書,我也舉雙手擁護。

  可是現在,我卻要寫「我不同意出這本書」!我是出版社的總編輯,還是省委的宣傳部長?我有什麼權?可是偏偏要「我不同意」!

  說起來要怪老張。我拿他當知己,把奚流與何荊夫的關係,以及黨委討論的情況都一五一十通給了他,他倒和我打起官腔來了:「我們當然要尊重你們黨委的意見。不過,這類事不能光憑你我的兩張嘴說!我們黨委也要研究的,請你們黨委給我們一個書面意見吧!內容有二:一、關於作者情況;二、關於你們黨委對該書的意見。」

  現在,當「官」的都學精了。做任何一件事,都要計算一下責任,如果追查起來,落到自己身上的有多少。我和老張換個位置,我也要這樣幹的。否則對上對下怎麼交代?對作者又怎麼交代?

  從出版社裡回來之後,我立即找奚流彙報了。我本以為奚流會爽快地答應,至多要我起個草。不料他卻說:「現在,黨委的情況也很複雜!這幾天『教授』、宣傳部長、組織部長,還有其他一些黨委委員,甚至一些系科的基層領導幹部都來找我,不贊成黨委的決定,說什麼與黨的政策不符,師生反應強烈。看樣子何荊夫在群眾中進行了煽動,對黨委施加壓力呢!聽說孫悅,還有我那個寶貝兒子,都幫他說話。孫悅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了。」

  我真想講:「那就算了吧!」可是奚流卻說:「黨委裡的一些人被文化大革命搞怕了,害怕群眾的壓力。我才不怕呢!真要來第二次文化大革命?來吧!說不定那時我早已見馬克思去了!」

  我呢?我才五十五歲,那時我也去見馬克思了嗎?

  「那,是不是以你個人的名義?」我問他。

  「那不行。我直接出面不好。我想過了。以你個人的名義寫一份材料,一式三份:一份送學校黨委,一份送出版社,一份送省委宣傳部。我可以在送黨委的材料上批上個人的意見,並親自去找省委宣傳部傅部長談一談。據我瞭解,他對當前思想戰線上的狀況是有看法的。」

  「聽說他長住在醫院裡,又不懂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不懂。他住進醫院就是一種無聲的抗議。他對當前的一切概不負責。我們是老戰友了,我還不瞭解他?不懂行?你也相信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啦?」

  這明明是要用「通路子」、「走後門」的手段了。我知道,這路子比原來的路子要見效。因為傅部長是出版社的頂頭上司,老張不怕C城大學黨委可以,不怕傅部長就不行了。出版系統的人誰不知道,老張和傅部長在以往運動中結下了疙瘩,關係一直很緊張。可是,我是否值得捲進去呢?

  「我不行吧!奚流同志,你想想看,我只不過是黨委辦公室主任!」我曲折地表達了推辭的意見。

  「黨委辦公室主任不算小幹部了!」奚流的嘴角動動,笑了笑說,「再說,你還年輕。俗話說,五十五,出山虎,正當壯年啊!現在強調領導班子年輕化,你是大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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