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八八


  「你也會像我一樣堅強地活過來的。這裡沒有什麼訣竅,要生存下去,要探求真理,你就必須學會忍受一切,包括委屈和侮辱……」我不願意把我剛才想到的事告訴她,她是受不了的。我知道。

  「我總覺得對不起你,好像是我使你受了這麼多的苦……」她的頭低下去了。

  「孫悅!」我激動地叫了一聲,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她抬起了頭,我看到她的眼睛。這個雙眼充滿淚水的孫悅,多像《放下你的鞭子》中的賣藝小姑娘啊!當時,正是這一雙眼睛使我忘記了自己是在舞臺上。現在,我又感到了類似的衝動,又低低地叫了一聲:「孫悅!」同時,張開我的雙臂……

  我看到一雙猶豫、痛楚的眼睛,比當年那一雙憤怒的眼睛更叫人受不了。我放下手臂,解嘲地擺動了兩下。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呀!孫悅,我們是無須感傷的!」我故意提高聲調,安慰她,也驅趕自己的不快。

  「你說的福是什麼呢?我好像沒看到。」她微微笑了笑,回答我。

  「是自由,精神上的自由。我們不再迷信,不再盲從,不再幼稚和輕率。這還不幸福?而且,我們的臉皮也比以前厚多了。」

  她「噗嗤」一聲笑了:「臉皮厚也是幸福嗎?」

  我也笑了:「是很大的幸福!『幸福中的幸福』呢!在一個人的自尊心和人格時常可能受到傷害的時候,厚臉皮可以保護自尊和人格。知識份子的臉皮是最薄的,常常為了『面子』而丟掉『夾裡』。然而做人,『夾裡』比『面子』更重要。『夾裡』是人格和尊嚴,『面子』只是虛榮。多虧各種各樣的磨難,特別是這一次十年動亂,幾乎所有的知識份子都經歷了一次嚴峻的考驗。考驗的結果之一,便是臉皮變厚了,不再害怕挨批挨鬥丟面子了。而這一點,就可以增強人們堅持真理的勇氣和毅力。要批判嗎?請吧!掛牌子不掛?不掛?還不扣工資?那太輕鬆了!太幸福了!哈哈哈!」

  孫悅爽朗地笑了,像小姑娘。一邊笑,一邊說:「跟你在一起真有趣,能逗人哭,也能逗人笑。苦的也能變成甜的!」

  我又向她走近了一步。我多麼想按住她的雙肩,對她說:「那就永遠跟我在一起吧!」可是我怕看見那雙猶豫而痛苦的眼睛。於是,我立即後退了三步,退回我原來站立的地方。我定了定神,問她:

  「孫悅,你今天來是有什麼事吧?是為我的書的出版問題嗎?」

  她理了理頭髮,似乎也已經趕退了自己的熱情和衝動,平靜地反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的?」

  「我們鄉下人有一句話:風來雨就來。我早就聽到風聲了。」

  「什麼風聲?」

  什麼風聲?我不願意告訴她。連我聽了血都往頭上湧。「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可見利用謠言和流言陷害別人的方法,在中國是源遠而流長的。一時難以絕滅。

  「無非是一些卑鄙的流言蜚語吧!」我對她說。

  「是什麼樣的流言蜚語呢?」她催促我說。

  對她說?她最怕的就是這個!我真佩服有些人的想像力。他們為我創造了種種「劣跡」,通過種種管道,傳到出版社去。而所有「劣跡」中,最劣而又最有「桃色」意味的一條,就是不擇手段地拆散孫悅的家庭了。而且還有三部曲:爭奪——與趙振環爭奪情侶;挑撥——挑撥孫悅與趙振環離婚;滅敵——趙振環千里迢迢來看孩子,我把孩子藏了起來,把趙振環趕走。而孫悅呢,被派定的是朝秦暮楚,只顧自己的角色。

  「快說呀!」她仍然催我,看得出,她有些緊張。

  我決定不說:「聽這些幹什麼?無聊得很。還是言歸正傳。告訴我,是不是雨點已經落下來了?」

  「誰知道是雨是雪?黨委叫我給你傳達一個決定。」

  她又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了。我竭力克制住突然襲來的陌生感,聽著。

  「黨委研究了群眾的反映和意見,認為你的書不經重大修改就出版是不合適的。黨委決定一方面與出版社聯繫,申明看法;一方面要中文系總支找你談談,希望你能理解這是對你的愛護,主動撤回稿子。」

  好像在聽留聲機。用詞精確,文字簡練,口齒清楚。只是感情色彩模糊。這也是她當幹部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吧?或者是一種本領?我不喜歡。

  我不禮貌地問:「傳達完了嗎?」

  「完了。」她聲音很輕。

  「現在,我要聽聽你個人的意見。」我把「個人的」三個字說得很重。

  「別這樣,荊夫。我支持你的觀點,你應該是知道的。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她溫順,一點也不計較我的態度,我的火熄了。

  「我知道你不是為自己才寫這本書的。你心裡一定很難過。有什麼話,你就在我面前說吧!把我當個朋友……」

  她像母親安慰受了委屈的兒子,母性和女性的溫柔溫暖著我,我真的難受起來。剛才還沒有這樣的感覺。難受什麼呢?寫了書不能出的事,在中國、外國都不斷地發生。我不是第一個碰上這類事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更不會是最慘的一個。更何況這一切都還沒有最後決定呢?而且,即使是已經最後定局了,不能出,也並不出乎我的意料。出乎情理之外,卻在意料之中的事,幾乎天天發生。而且,自從聽到風聲,我就準備淋雨了。死裡逃生的漢子還怕一場雨嗎?

  但我還是難過,十分難過。因為我明明白白聽到的是一個大學黨委的決定。而按照黨紀國法,這樣的決定根本就不應該產生!我不願意看見我們的黨組織是這樣決定問題的。明明是在剝奪一個黨員的民主權利,卻說什麼是愛護!奚流把黨的作風糟蹋到什麼地步了!我多麼期望這些人能夠愛護一下黨的榮譽和威信,愛護一下我們這些普通黨員對党的信任和期待啊!為什麼要說謊呢?為什麼要欺騙呢?而且還要以黨委的名義呢?我們需要光明磊落、以誠相見。哪怕是打我一頓、罵我一頓,也比說這言不由衷的「愛護」好!

  「你哭了?」她碰碰我的肩腫,「你是很堅強的。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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