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九〇


  這有封官許願的意思了。我當然聽得出來。我今年五十五歲,可是參加革命已經四十年了。十五歲參軍入黨,解放初也曾經是東北少數年輕有為的領導幹部之一。可是,在高、饒出了問題的時候,被「掃了一翅膀」,從此就走了下坡路了。要不,我何至於在奚流這種人之下呢?他那幾下子我還不清楚?他所以把我調到C城大學,並且始終「用」我,就因為我可以替他幹他不會幹的事,又不敢超過他,我頭上有辮子呀!現在他向我封官了!可是,眼下這種局勢,奚流本人的位置是不是保得住都難說。如果思想解放運動還要繼續向前發展,就是不撤奚流的職,他的交椅也坐不下去了。劉姥姥進大觀園,門也不摸,路也不摸。還能當領導?所以,指望奚流提拔,只有百分之三十的保險係數。然而,只要他在職一天,你就得服從他。不然的話,提拔不成,小鞋倒穿上了。這一進一出,吃虧就大了。

  「老遊,不要有顧慮。出了問題有我嘛!」奚流見我不說話,這樣給我打氣。他哪裡知道,我這個人氣孔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每一個領導人對下級都會這麼說:「出了問題我負責!」可是真正出了問題的時候你去找找他看!要麼他們溜得比你還快;要麼他們自己也倒了黴,要負責也負不起了。我對付這些領導的辦法,一律是「反戈一擊」。要溜的,叫他溜不掉,害人不成反害己。倒了黴的,也不在乎我的一點二點的揭發了,我也不算害他。「鬥私批修」的時候,我把這個思想亮了出來,狠狠地批判了一頓,學校工宣隊都表揚了我。可是,我還是這樣:隨時準備反戈一擊。不這樣我怎麼保存自己呢?

  「我沒有什麼顧慮。奚流同志,我寫好拿來給你看吧!」我爽快地回答說。要麼不幹,幹就要爽爽快快,叫他心裡舒服。反正,我把每一次與他的談話都記了下來,隨時準備追究責任。

  這樣,我就不能不寫「我不同意」了。

  不論怎麼講,將來追查起責任來,這份材料要與我算帳的。是奚流叫你寫的?不錯,他應負責。可是這材料裡的觀點也全是奚流的嗎?這是說不通的。因此,這份材料必須仔細琢磨。

  應該換個題目,這個題目的傾向性太明顯。撕去,重寫——《關於何荊夫和他所著的〈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平和得多了。

  「哎喲!你是在幹什麼?到現在飯也沒燒嗎?」妻子回來了。這個炸頭炮!仗著她比我小了十幾歲,天天爬到我頭上。她在學校圖書館工作,並不忙。可是每天中午卻叫我淘米燒飯。今天我就不理她。寫下去——

  「一、關於本書的修正主義觀點」。

  不行,邏輯不順。題目上何荊夫放在前面,我應該先寫何荊夫才對。劃掉。再寫:「一、關於何荊夫」。

  關於何荊夫,我能講些什麼呢?過去我不認識他,現在也只知道他的名字。陳玉立講的那些能算數?我叫她給我寫個紙條作參考她都不肯。可是她卻在各種各樣能夠說話的場合去說何荊夫的壞話,而且必定捎帶上孫悅。我簡直不明白,是何荊夫得罪了她,還是孫悅得罪了她?不管她,我還是寫上「據反映」。將來要問:據誰的反映?我就說,據陳玉立的反映。她那天在黨委會上講的我也作了記錄。又不是我一個人聽到的。

  「你聽到沒有?燒飯!我弄菜來不及。」隨著聲音,我的耳朵被兩個指頭鉗住。她常常這樣,不管有人沒人。撒嬌的時候要鉗我的耳朵,生氣的時候,也要鉗我的耳朵。真沒辦法!

  我對她笑笑:「你看,忙著呢!今天你就能者多勞吧。下不為例。」

  她低頭看看我寫的東西,把我的耳朵鉗得更緊了。又放開了炸頭炮:「寫這個?誰叫你寫的?你不怕挨駡,我還怕挨駡呢!」

  「這是領導交的任務,不寫怎麼辦呢?」我溫和地對她說。

  「領導?哪個領導?你叫領導寫去!你到圖書館閱覽室去聽聽,教師、學生都議論紛紛。都為何荊夫打抱不平。何荊夫礙著你什麼了?你去整人家的材料!」

  「哎呀,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是為了工作,不是為了自己。」

  她把嘴一撇:「哼!說得好聽!『四人幫』的時候,我不叫你瞎起勁,你也說是為了工作。結果怎麼樣?不是乖乖地跑到奚流面前去痛哭流涕,承認自己是為名為利?我都嫌丟人!你的腦子呢?把這些都忘了?」

  耳朵已經火辣辣的了,現在臉也有點發燒。她說的是實情。「四人幫」橫行的時候,她也天天揪我的耳朵。

  「要寫,你為你兒子的事寫一篇文章吧!諷刺諷刺那些壓制人才的官僚主義!」

  我有三個兒子。她講的兒子是我的前妻生的。已經是工人了。今年要報考研究生,工廠領導硬是不同意,說工作離不開。這種領導是應該狠狠地整整!我已想好了一篇雜文題目,叫《「工作需要」辨》。筆名也想好了:方汝。不能用真名,用真名要影響兒子的。

  「我寫好這份材料就寫文章,好吧?你知道,奚流叫我寫的……」

  她不等我說完,又哇啦起來:「奚流怎麼啦!思想僵化!作風不正!要是我有罷免權,早就把他給罷免了!頭上只要一戴上烏紗帽,就再也去不掉了,除非當了反革命。這算什麼政策?我就想不通。」

  「好了,好了。你的思想解放,意見正確,可是你不是黨委書記,我不能聽你的,燒飯去吧,噢!」我想把她敷衍走。

  「哼!幹這事,別想我燒飯給你吃。我問你,你肩膀上扛的是腦袋還是肉瘤子?你有沒有自己的思想?」

  我肩膀上扛的是什麼?我也說不清。反正,它的任務不是生產思想的。沒有思想已經夠苦的了,有了思想豈不更苦?何荊夫有思想,怎麼樣?師生們都為他抱不平!有屁用!平與不平不是靠說話,而是靠權!有權就能平,沒有權,就只能不平。誰要抱不平,就永遠去「抱」吧!

  我不理她,與她說不清。我還是寫,她的勁兒一會兒就過去的。題目還是不好,為什麼一定先提何荊夫呢?換成《關於〈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的一些情況》不是更好嗎?再撕去,重寫 :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