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八七


  「孫老師,我不是這個意思。要是我的話使你產生了這樣的誤解,請你原諒。」奚望看上去有些激動,眼鏡的鏡片在閃光。「我覺得我們兩代人都有痛苦,都在積極地思索。我們的思想感情是相通的。可是我們不像你們那樣瞻前顧後、優柔寡斷。中國的問題成堆,慢慢吞吞的要到什麼時候啊!是不是你們的包袱太重了?我們多麼希望你們把包袱甩掉……」

  孫悅的眼睛濕潤了。她是很容易被感動的。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又沒有說。我看她是在抑制自己的感情。

  奚望惶惑起來。他不安地站起來說:「孫老師、何老師,我該去吃飯了。你們談吧!打攪你們了。」孫悅也立即站了起來,拉住奚望的臂膀說:「我沒有生氣。我很想和你們多談談。歡迎你常到我們家裡來。憾憾常常牽記你呢!」

  奚望的神態又自然了。他又調皮地對我眨起眼來:「何老師,可不能光等待啊!對我爸爸,對別人,都是這樣。要不要我給你們買飯送來?」我搖搖頭,他走了。

  「他說什麼等待不等待的?」孫悅問我。

  「小青年講話,頭上一句,腳上一句。誰能聽得懂?」我回答。事實上,我完全聽懂了奚望的意思。但是我還是只能等待。

  「我真愛這些青年人。我常常覺得,我和他們有著共同的理想和期待。在他們身上,我既看到了自己的過去,也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唯獨看不到自己的現在。我沒有他們那種堅定的自信。可是,他們也有些偏激和急躁,對嗎?」她對我說。

  「是的,可是與某些人的遲滯、麻木相比,他們的偏激和急躁也有它的可愛之處。」我回答。我們就談這些嗎?她是為了談這個而來的嗎?

  「你和學生接觸很多嗎?」她問。我點點頭。

  「我常常想和他們接近,又怕和他們接近。我不願意在他們面前過多地暴露自己,怕對他們發生消極的影響。為人師表,談何容易啊!」一顆淚珠從她的眼角滲了出來。

  我與她面對面地坐著。我多麼想幫她揩去淚珠。為了克制自己,我站起來走到窗前,把臉轉向窗外。我接著她的話題說:「這就是存在決定意識吧!我雖然現在也被稱作老師,可是為人師表這四個字還沒有在我的頭腦裡紮根。十幾年的流浪生活,使我習慣於被別人吆來喝去。所以,『何老師』三個字在我聽起來和『老何』,和『喂』,並沒有什麼兩樣,只不過是我的符號而已。我習慣于作為一個人和另外一個人進行交往,而不在『人』之外附加其他條件。如果另一個人與我能夠彼此理解和信任,那我就與他交朋友。管他是我的學生還是我的先生。與你相反,我很願意在別人面前暴露自己的靈魂。因為,在我以往那樣的生活中,人們都並不需要我的靈魂。他們只需要我的氣力。一個經常封閉的靈魂,和一個死靈魂沒有多大的差別。那時候,只要有人要看我的心,我會剖開胸膛讓他看的,不惜流盡滿腔的熱血……」

  我說不下去了。一幕一幕的流浪生活又在眼前活躍起來,特別是那些使我肝腸寸斷的情景……

  「你一個野人、黑戶,管得了這些事嗎?再不滾出這個鎮子,我們就把你抓起來!」

  一九七0年,我流浪到淮河邊上的淮上鎮,正碰上城鎮居民的「下放」運動。一個萬把人的古老集鎮要「下放」五千人。「吃閒飯」的「下放」,在職幹部也「下放」。在此蹲點的縣委書記宣稱:「這是為了消滅城鄉差別!」我好像置身在兵荒馬亂的世界上。天天有人被逼著搬下鄉去,大人哭,小孩叫。前面搬出,後面扒房,以免有「後顧之憂」。有一個六口之家,丈夫是雜貨店的店員,妻子是壓麵條的職工,養活四個兒女,最大的才十歲。天天有工作組去催他們搬遷。他們苦苦哀求,不願意下去,養不活兒女啊!縣委書記說:對他們已經「仁至義盡」了,不得不採取「革命行動」了。我目睹了這一場「革命行動」:

  一群膀大腰粗的人帶著鐵鍬、斧子、抓鉤來到這家門前。男人事先得到風聲躲起來了。女人給那個頭目跪下哭著哀求,當然無效!就要動手拆房了。突然,聽到一聲狼嚎一樣的叫聲,我看見一個脫光了衣服的婦女正往房頂上爬……

  她是想用羞恥和生命來護住這間房子。

  一陣哄笑聲。她被拖了下來,另一批人爬上去了。霎時間,房子化為一片瓦礫。

  女人的羞恥和絕望,使她不斷地發出狼嚎一般的叫聲。幾個膽大點的婦女,上前去抱住她,給她穿上了衣服。

  我止不住淚水滂淪。我感到好像是自己的母親在受這樣的淩辱。我有滿腔的仇恨和憤怒要傾吐,可是我沒有權利。我只能把自己當作啞巴。

  我暗暗注意這一家人「下放」後的生活,想給他們一點兒幫助。下去沒幾天,女人就瘋了。見了人就要脫衣服。一天夜裡,她又脫光了衣服跑了出去。等家裡人在小河裡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淹死了。

  那天夜裡,我對著淹死這個女人的小河,大聲地向夜空袒露了我的靈魂,我對祖國的憂慮和愛情。就為這,我受到驅逐……人家不需要我有靈魂。

  「老何!」孫悅叫,我不敢回頭,我在流淚。只是「嗯」了一聲作為回答。

  「你在想什麼?」

  「我想,袒露靈魂總比孤獨好!」

  「荊夫!」她又叫了我一聲。這樣叫我,我不由得轉過臉來,向她走近了一步。

  「一想到你那一段流浪生活,心裡就發麻。我不能想像,要是我處在那樣的境況中……」她回避著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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