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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父親的思想感情一點也不受「階級鬥爭」觀念和實踐的影響。他從來不曾想到要把自己變成「階級鬥爭的工具」。這大概因為他太平凡太渺小的緣故吧!沒有人想到要利用他,他也沒有什麼東西害怕在「階級鬥爭」中失去。年年、月月、天天、時時、處處,都在颳風、下雨。把一個單位、一個家庭吹成、沖成不同的階級。甚至一個人,昨天、今天和明天,也會分屬於不同的階級。不少人都學會了這樣一種本領:隨時根據「階級鬥爭的需要」調整自己的感情樞紐,變換自己的旗子、號衣。學會了辨風向,識路線,站隊,劃線,拉幫,結黨……。而父親卻從來不買這些帳。確實,他是太平凡。太渺小了。在「階級鬥爭」中他能發揮什麼作用呢?

  然而,「階級鬥爭」卻對他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剝奪了他。同時,也給他提供了機會,讓他充分顯示出靈魂的質樸、崇高、美麗。這顆靈魂給了我難得的滋養。我喝到了父親的奶水……

  從此,兩個家合成了一個家。嬸嬸帶著兒子住到我家來了。家裡只有「人」和「口」,沒有糧和畜。能吃的都吃了。可賣的都賣了。大人還可以忍住不哭不叫,孩子呢?我的小弟弟只有七八歲,叔叔的兒子更小,只有六歲。嬸嬸肚子裡的孩子不是更要餵養嗎?

  我和父親,兩個「堂堂的六尺男子」,每天在溝裡河裡摸撈,野地裡挖掘。母親,一個小腳女人,整天帶著妹妹,在田裡尋找沒有挖淨的山芋。為了不給「人民公社臉上抹黑」,母親和妹妹在衣褲上縫了許多小口袋,把山芋切成片片裝進去。這樣能帶多少呢?她們在野地裡挖坑為灶,煮熟一些,填進自己的肚裡……

  一個煮熟的山芋,母親把它遞給父親,父親塞到侄兒的手裡。我的弟弟哭了,母親抹著眼淚把他拉了過去。

  度日如年啊!我的弟弟忍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先「走」了。我的母親一病不起……

  「給大伯磕個頭吧!」嬸嬸拉著我的堂弟,走到父親面前,「他大伯,我不忍心看著你們一家都被我們娘倆拖死,我帶著孩子去逃荒了。熬過這幾年,我們再回來。」

  父親一口又一口,一袋又一袋地吸著他的旱煙。煙荷包裡裝的是曬乾了的槐樹葉子。最後他含淚擺了擺手:「能逃就逃吧!我對不起兄弟……」

  不久,母親跟著弟弟的腳步,也「走」了。家裡剩下三個人:父親、妹妹和我。父親和妹妹已經爬不起床。每天能走動覓食的只有我。而我也已經渾身浮腫了。我像母親一樣,在身上縫滿了口袋,去田裡尋覓未挖淨的山芋。近處沒有了,就到遠處去。手指頭粗的須須藤藤,我都當做寶貝往家裡帶。

  可是父親仍然不見好。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了。每天晚上,我坐在他床前,給他裝「旱煙」。看著一片片的枯葉在煙袋窩裡燃燒,我的心真比在火上煎熬還要難受啊!如果我的心、我的血、我的愛,能夠化成煙草……「爹,這煙不抽了,好嗎?」我一邊裝煙,一邊懇求。「不行呀,孩子!你爹一輩子只有這一點嗜好,就讓我抽到老吧,噢?」……

  孫悅在什麼地方弄到這麼好的煙葉的呢?她不會知道,槐樹葉子燃燒也能冒煙,也能吸進肚裡。

  一天,父親把我叫到床前,我給他裝了一袋「煙」。他握著煙袋,已經無力去抽。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父親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他是想對我微笑吧?可是卻牽動了淚泉。我替他擦淚,他拉住了我的手。他對我看了又看,淚水順著他臉頰上的深溝往下流:「小巴鬥裡還有小半鬥山芋,是我平時省下的。我是死得著的人了。你不能死。要是你死了,誰能弄清楚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還有你叔……要去找你嬸……你妹大了……」

  話沒有說完。「煙」沒有抽。

  我跪在父親的床前,久久不起……

  我拾起掉在地上的煙袋。我吸的第一口「煙」,是槐樹葉子燃燒的煙霧,父親留給我的……

  我和叔叔都已經平反昭雪。我的嬸嬸又帶著兒子和那個災難中生下的女兒回到家裡。「要是你爹還在……」嬸嬸不止一次地對我提起這樣的話題。我總是回答:「他老人家一定會感到心裡熨帖的。」我相信,父親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欣慰,因為他心裡沒有自己。但是,父親,我的心裡怎能沒有你?

  我拿起旱煙袋,就想起你。我從旱煙袋裡吸吮你的奶水,父親的奶水。母親的奶水是血變的,父親的奶水也是血變的。母親的奶水儲藏在乳房裡,父親的奶水儲藏在心臟裡。

  除了這杆旱煙袋,父親沒留下什麼紀念品。也沒有人想到要紀念他,或者給他開一個追悼會。父親實在太平凡、太渺小了。他所付出的巨大的犧牲,與歷史有什麼關係?歷史永遠只記載大人物的行動和命運。至於像父親這樣的人物,則只能包括在「人民群眾」這個概念裡。許多人都承認歷史是人民創造的。然而,當他們去翻閱或書寫歷史的時候,他們在「人民」這個概念裡,看見了幾個有生命、有感情、有個性的實體呢?

  我紀念我的父親,追悼我的父親。我的悼詞就是我寫的那一部書稿——《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為了消滅階級壓迫和剝削而去從事階級鬥爭,是必要的、高尚的、偉大的;為了搞「階級鬥爭」而去人為地製造階級、分裂人民和家庭,則是荒唐的、殘忍的。前者解放了人民,後者損害了人民。前者真正把人民當作「人」,後者則只是把人民當作會說話的工具。

  孫悅沒有看過這部書稿。我幾次都想拿給她看,她的態度阻止了我。前天碰見出版社的編輯,他告訴我,就要發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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