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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我將送給孫悅一本書,上面寫:「獻上我二十多年的思念和追求……」

  不,這不合適。這會引起誤解。應該這樣寫:「孫悅同志批評指正。」

  「同志!」「同志!」我們曾經唱:「我們最驕傲的稱呼是同志。它比一切稱呼都光榮。」然而今天,當我們對某一個人使用這個稱呼的時候,卻常常使人感到冷淡和疏遠,這是為什麼?

  「孫悅同志!」二十多年的思念和追求都在這個稱呼中結束了?這多麼叫人寒心!然而,事實也正是這樣,也只能是這樣。我的那些日記將永遠伴隨著我,還有一朵小黃花,紙作的。

  二十多年的一件公案就此了結了。從「無」開始,到「無」結束。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變成了半老的老頭,躺下,還是這麼長;站著,仍舊那麼高。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我面前只有一條路,獨身。」不,孫悅,我不希望你這樣。把這條路讓給我吧!

  我將永遠珍藏這只旱煙袋。煙袋是父親的。煙荷包是孫悅的……這針腳多麼細密……

  【二十一】

  【孫悅:我人人失去中得到,我將創造。】

  憾憾終於回來了,這麼晚。她的眼泡腫了,眼睛紅了。我不敢問她,到什麼地方去了?都談了一些什麼?我有一種預感,她一定是找他去了。

  「吃飯吧!」我裝做絲毫也不在意的樣子,端出給她準備好的晚飯。

  「我吃過了,媽媽。」

  「在什麼地方吃的?」

  「在……何叔叔那裡。」她遲疑了一下,才這樣回答。

  「你去找……他了?」我想直截了當地問:「找你爸爸去了嗎?」但我又不願意點穿孩子的心事。所以用了一個含糊的代名詞——「他」

  「我沒有去找他。我到同學家裡回來的路上碰到何叔叔。他帶我到食堂去吃飯,還交給我一封信。」她的回答也是含糊的。我不相信她是碰巧遇上了荊夫,但是我也不想點穿她。我心裡一直不安,感到對不起孩子。

  她掏出一封信遞到我面前,一看信封上的字,我就對她說:「給你的信,我不看。」她的臉上掠過一層失望的陰影,但是立即就消失了。她收回信,坐到自己的書桌前,又把信看了一遍,並且用鋼筆在信紙上劃了兩道線。然後她把信紙攤在桌上,出去了。說是找同學問一道數學題。

  憾憾到底見到她爸爸沒有呢?為什麼趙振環又留下一封信,又由何荊夫交給憾憾?每一個問題都牽動我的心,我又向誰去瞭解呢?

  信就攤在憾憾的書桌上。我說過了我不看。可是憾憾卻把它攤在桌上,而且有意在什麼地方劃了線,這是一定要我看的意思。為了不使孩子失望,我還是看看吧!

  我站在憾憾的書桌前讀完這封信。劃線的地方是對我說的。我知道趙振環已經走了。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傷心,眼前總出現憾憾的紅腫的眼睛。她是在荊夫面前哭了吧?荊夫會怎麼看待我的這一行動呢?我拒絕了一顆懺悔的心,我阻止了父女的相會。我心地狹窄,感情自私。他一定是這樣看的。然而荊夫,你知道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有個你?

  「媽媽!」憾憾還沒有進屋,就這麼喊了一聲,是怕我難堪,提醒我吧?我連忙離開她的書桌。我沒有告訴她我是否看過了信。她什麼也沒有問,我什麼也沒說。

  「媽媽,你說荀子說『人之初,性本惡』,對嗎?」

  想不到憾憾突然對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我不知道她從哪裡知道了苟子,並且為什麼會對這樣的問題發生興趣。我問:「你怎麼想到了這個問題呢?」

  「我在何叔叔那裡看到過一本書《中國古代思想研究》。那裡面講的,荀子說人性惡,孟子說人性善。我本來相信苟子……」

  她的回答又叫我吃了一驚。小小年紀,為什麼會相信人性是惡的呢?是我平時對她的影響嗎?我是不是過多而又過早地在孩子面前展示了生活中黑暗的一面呢?我思索著,不知該怎麼回答她。

  「你問過何叔叔了嗎?他是這方面的專家。」我說。我有意提起荊夫,我想和她談到荊夫,想和一切人談到荊夫。荊夫,荊夫,荊夫……

  「沒有。可是,我現在已經不相信苟子了!我相信孟子說得也對。有的人性善,有的人性惡。對嗎,媽媽?」

  我雖然是大學教師,在課堂上不止一次地講解過「人性論」和人道主義的問題。可是我卻不知道應該怎麼向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講清這個問題。而且,我也不想在理論上講清這個問題,我更為關心的是,孩子心裡到底想了一些什麼。

  「憾憾,這個問題從理論上講可複雜了。你先講,為什麼你又相信孟子說的也對呢?」我問。

  「因為我看到了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誰呢?」她不會是指她的爸爸吧?

  「何叔叔。媽媽,何叔叔真好啊!他說,我應該去見爸爸。他叫我勸勸你……」憾憾說到這裡,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的臉色變了吧?她停住不說了。

  我懂了,荊夫!你已經決心結束你的追求。昨天我這樣要求你。可是今天,我又多麼希望你不這樣做啊!二十多年的一段公案,難道就這樣了結了?你和我都是從失去開始,又以失去告終。這是多麼叫人遺憾的事啊,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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