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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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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媽媽寫信給爸爸,叫他買。」 我寫了一封「信」,裝模作樣地去寄信。隔了三天,買回一件小軍裝給孩子穿上。 「爸爸好!媽媽寫信謝謝爸爸!我也寫信謝謝爸爸,好嗎?」 寫吧,孩子!寫吧!你識了幾個字呢?但是「環環謝謝爸爸」這幾個字已經會寫了。一筆一畫,歪歪斜斜。我給你「寄」去了。 要我為孩子想想嗎? 「孫悅,求求你,別說了!」他的眼神和聲調都叫我不要把話說下去。我把臉轉過來,擦擦快要湧出來的淚水。 「過去我對不起孩子。今後我準備補償。你連這樣的機會也不肯給我嗎?你看,我的頭髮已經全白了。還有……」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皮夾子,抽出一張照片給我看:「這個,我一直帶在身邊 我們三個人的照片。憾憾周歲的時候拍的。 他流淚了,對著那張照片。沒帶手帕,他用口罩擦眼淚。我給他絞了一塊毛巾。 我覺得心裡的怒氣平靜了一些,但升起了悲哀。 「孫悅,你應該相信,生活本身的教訓比你的譴責要深刻有力得多。現在我才明白,過去我不曾真正愛過你。或者說,愛的不是你的整體。能夠這樣愛你的,只有他——何荊夫。你們是對的。應該追求,應該幻想,應該不懈地探求生活的意義和目的。我就是為了對你說這些而來的。啊,孫悅!要是生活能夠重新開始……」 我打斷了他:「別說了。你已經有了新的家。為了你的妻子和孩子,振作起來吧!好好地生活下去吧!」 「不錯,我已經有了新的家。」他嘴角的肌肉又牽動了。我怕看!要哭就哭吧!要笑就笑吧!為什麼要這樣? 「讓我見一見女兒吧!我想她……」他起身,走到我的寫字臺前,低頭看玻璃板下的照片。全是憾憾的照片。從滿月照到現在的生活照,幾乎都被我放在這一塊天天見得到的地方了。他一張一張地看著,撫摸著,嘴裡不住地叫著:「環環!環環!」 我想哭,但是不願意在他面前哭。我怕我支持不住,便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走動。 他在我的座位上坐下來。以前他來探親,我就把這個位置讓給他。他曾經多次拉著我和他坐在一張椅子上懇求我:「要求和我調在一起吧!長時間的天南地北,兩地懸念,固然可以產生美麗的詩句。可是詩句代替不了生活啊!」我總是回答他:「聽從組織的安排吧!組織會關心我們的。我們不應該向組織要求什麼,我是黨員。」 「我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嗎?」這個問題突然冒出來,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假使我當初選擇何荊夫,假使我在婚後和他生活在一起,假使沒有這一場說不清想不清的風雨襲擊,這一場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吧? 他將頭伏在寫字臺上,肩膀在抽動,我最受不了他的哭。在學生時期,只要我對他稍稍冷淡一點,他就要哭,就要病。 我走近他,在他身後站住了。這是十年前的習慣,他坐著,我站在他身後。他仍然在抽動肩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插進他的濃密的白髮裡,對他說:「不要哭了吧!我答應,讓你見憾憾。」 他猛然回過身來,抓住我的手蒙住他的臉。他的淚水順著我的指縫流下來。淚是熱的。手上的護傷膏被淚水浸濕,傷口又痛了起來。 我渾身戰慄。我這是怎麼了?和解了?原諒了?這麼輕輕易易的?難道真像漢姆萊特所說的那樣: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幾滴眼淚,就能洗去所蒙受的羞辱嗎?幾句好話,就能鎮住傷口的劇痛嗎?何況,眼淚只能刺激傷口。 可是,我又能把他怎麼辦呢?我還沒有學會報復啊! 「女兒學習得好嗎?」他問。 「很好。孩子很用功。」我答道,抽回了自己的手。 「給我在孩子身上贖罪的機會,我會非常感謝你的,孫悅!」他懇切地看著我。 我看看表,吃中飯的時間快到了。憾憾今天下午沒有課,要回來吃中飯的。就讓他們見面? 「來,憾憾!這是你的爸爸!」我拉著憾憾,推到他面前。這是一部什麼電影裡的鏡頭吧?對了,是一部外國電影。父親來看自己的非婚生子,被遺棄的母親為了孩子承認了這位丈夫。那位父親還是單身。名正言順,破鏡重圓。可是,我今天所扮演的角色呢?「憾憾,這是你的父親,叫爸爸。」憾憾叫他一聲「爸爸」,然後回過頭來叫我一聲「媽媽」。這算一種什麼關係呢?人們會怎麼看我?說我寬宏大量,還是譏我軟弱可欺? 「天不早了,你可以走了。見憾憾的事,我和憾憾商量一下。」我終於這樣對他說。 他的臉色立即變了,緊張起來:「她會見我嗎?平時,你都教她恨我吧?」 「我不知道她願意不願意見你。這麼多年了,她沒有爸爸。現在突然來了……我想,她很可能不願意見你。」我冷淡地說,竭力克制住對他的同情。 「我求你,孫悅!不要剝奪我這一點希望了吧!你的將來比我幸福,你有何荊夫……」他的嘴角又牽動了。 我有何荊夫!一股無名怒火沖上心頭,我抓起椅子往地板上一頓,用盡全身力氣叫喊了一句:「我恨你!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他的面部肌肉一陣抽搐,我的心一陣緊縮。我們面對面站著,看著,很久很久。他先把眼睛轉向別處,輕輕地說:「好吧,我走了!孫悅,總有一天,你會為今天的行為後悔的。為了孩子,你肯定會後悔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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