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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你把旱煙袋拿回來了?」他又問。

  「你問得太多了!」我大吼一聲,躺了下來。

  我聽見他用力拍打床板,歎氣。

  「明天上午,孫悅在家裡等你。」我問聲悶氣地對他說。

  「是她自己願意的,還是你說服了她?」

  「你要是再這麼囉嗦,我就把你扔出去!」我「啪」地拉熄電燈,再也不理他。

  這一夜,我們都沒睡著,也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十八】

  【孫悅:和解?原諒?這麼輕輕易易的?】

  趙振環來了。

  昨天,許恒忠神色緊張地對我說:「我對你說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你不要激動。」

  任何事情經過他的頭腦過濾,色彩都要發生一點變化。有什麼好激動的?我已經看見了。我正好回到房間裡拿東西,看見他們擁著一個人往外走,我一眼就認出是趙振環。但是我不想對許恒忠說這些。

  「趙振環來了。他要見你。」

  是吧!這有什麼出乎意料的?我想到過,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的,而且他扮演懺悔者,我扮演受難者。但是他今天來了,來的不是時候啊!我正在努力忘記過去,靠近何荊夫。

  「我不見。」我對許恒忠說。

  「對了,不能見。他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到你這裡來無非是多尋求一點感情上的安慰。他應該懂得,現在的中國是一夫一妻制,他已經沒有權利再從你身上尋求慰藉了。」

  他的話說得頭頭是道。但他的表情叫我厭惡。真是一副對我特別關心的樣子,但卻讓人感到這是特地做出來的。我打斷他的話,對他說:「我懂了,老許。請你告訴他,我不見他。」

  「吳春本來已經快把他轟走了,老何卻硬是要把他留下來。還叫他和自己住在一起。」他帶著埋怨的神色說。

  「你說什麼?」

  「趙振環住在何荊夫那裡!都是何荊夫一個人的主意!」

  我沒有照鏡子,不知道當時自己臉上是否變了顏色。但許恒忠的話對我真不啻當頭一棒,我感到暈眩。何荊夫要留住趙振環,並且勸我去見他,我都想得到。可是我卻想不到他要與趙振環住在一起!本來,趙振環就好像一塊多面鏡,橫在我和何荊夫中間。透過他,我們都能看見自己和對方,看見我們那一段本來應該忘記的歷史。我們需要鏡子,可是不需要這樣的鏡子。這些日子,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繞過這面鏡子,與何荊夫站在一起,面對一塊單面鏡,只看到現在和未來。

  可是現在,何荊夫偏偏要抱起這面鏡子擋在我與他中間。趙振環住在何荊夫那裡!我的「過去」與「現在」住在一起。歷史與現實永遠共有著一個肚皮,這個肚皮現在又張開大口要吞沒我的未來。我好恨啊!恨誰呢?恨趙振環?恨何荊夫?還是恨這個報信的許恒忠?還是恨自己?一下子想不清也說不清。但是,我要見見這個趙振環了。為了他曾經給予我的一切,我要見他。為了他今天的光臨,我要見他!

  「那麼,請告訴趙振環,我見他。」

  許恒忠對我的突然變化不能理解,他苦苦勸我:「你應該冷靜。你還年輕,不能讓他拖死。」

  我不相信一個人會被另一個人拖死。我對許恒忠說:「我是冷靜的,老許。有一件事,我忘記對你說了。我托我的朋友李宜甯為你物色對象。她昨天給我打了電話。」

  他的臉紅了。

  「有一位女同志,三十多歲了,不曾結過婚,長得清秀,家庭經濟條件尤其好。你看什麼時候與李宜寧約好,大家見見面?」

  他的臉紅到了脖子。忸怩遲疑了好一陣子,他才開口說話:「下個星期天到人民公園去見見吧!」

  這太好了。我誠心誠意地祝福了他。「何荊夫會來和我談這件事的。你家裡有孩子,回家休息吧!」他站起來就走,臨走時還說:「還是不見好!」……

  現在,趙振環就站在我面前。他遲遲疑疑、畏畏縮縮地向我伸出手。我沒動。他的手又縮了回去。

  我放肆地打量他,就像打量一幅年代久遠而褪了顏色的畫像。我要辨別:哪裡已經失真,哪裡還保留著原樣。

  他的頭髮真的白了,全白了,卻還是那麼濃密。他一直為他的頭髮感到驕傲:濃密、柔潤、黑亮。他總是精心地梳理,並且保持一定的髮式。如今,也亂蓬蓬的了。

  原來是一筆勾劃出來的面部輪廓,由於瘦削而顯出了棱角。眼角、嘴角和額頭增加了那麼多皺紋!

  「眼睛往上睜,儘量睜!再睜!我要給你們額頭上畫幾條皺紋。」是小學五年級吧?我們要化裝上街進行宣傳,我和他扮演一對老夫妻。化裝老師為我們沒有皺紋面著急。我們的眼不能睜得再大了。老師只得又失望又憐愛地摸摸我們光潔的額頭,歎口氣說:「算了,就這麼畫兩筆吧!一點也不像!」他在我們頭上撲了白粉,算是白髮。我們在大街上扭著,唱著,扮著鬼臉。大人們指著我們倆:「看他們!笑死人了!」他的父親把他偷偷訓了一頓:不像話!小孩子裝什麼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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