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六四


  啊!我多想對她說,還有愛人的立場。愛人!你不承認嗎?二十多年了,我沒有愛過第二個人,我沒有資格做你的愛人嗎?可是,我不能這樣說,不能這樣說啊!今天,我必須承擔我所不願意承擔的義務,扮演為情敵求情的角色。我不回答她的問題,不再看她,把眼睛望著天。天上有月亮,也有星星。但高樓和圍牆擋住了視線,它們看上去是那麼擁擠,好像是被摘下來放在一個高懸的框架裡似的,叫人感到狹窄和氣悶。

  「荊夫!」一雙灼熱的手按到我膝上,我輕輕地抓住了這雙手,然後又緊緊地握住它,貼在自己的胸口。

  「我愛了二十多年了,可是愛情對於我還是一張白紙,孫悅!今天,你才在這張白紙上塗上第一筆色彩啊!」

  她的身子震顫了一下,從我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的手一下子變得多麼涼啊!

  「荊夫,就因為你是一張白紙,我才不願意和你生活在一起!」她的手在我的胸前輕輕滑動,捏了捏我衣服上的第三粒鈕扣。這粒鈕扣本來掉了,那天,是她給另一位同志做針線提醒了我,我才把它釘上了。她似乎也記得。

  「什麼?」我沒有聽懂她剛才說的話,真的沒有聽懂。

  「我不願與你共同生活,就因為你是一張白紙。而我卻沒有這樣的白紙供你描繪了。我也曾經是一張白紙,可是生活在我的白紙上塗抹了濃重而灰暗的底色。這底色是永遠也洗不去的。趙振環的到來就是要使這底色顯得更清晰。我多麼恨啊!」

  我打了一個寒噤。生活把她傷害得這麼厲害!我安慰她:「孫悅,生活是一個整體,愛情只是一部分。就整個生活來說,我們誰也不是一張白紙了。我的底色比你的更濃重。」

  「不。你的底色雖然濃重,但不灰暗,不會使你感到羞辱。我就不同了。就說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那一段歷史吧!每當想起這一段歷史,我就感到欠了你一筆債。債主和債戶是不可能平等相愛的。」

  我完全驚呆了。沒有想到她是這樣看待我們的關係的。我難道要做一個討還債務的人嗎?不,孫悅,完全不是這樣的啊!我向你尋求的是愛情,是愛情呀!

  「我想過多少次了,結論都是不能與你結合。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我不想欺騙自己,我愛你,十分愛你。多少次,我在夢裡呼喚你;多少次,我在想像中描繪著和你共同生活的圖景。可是,也就是在這樣的時候,會有另一幅圖畫出現:我在接受歷史的清算,人們的誤解和嘲笑……」

  「現在,擺在我面前只有一條路:獨身。李宜寧勸我把精神和生活分開。現在我打算這樣做了。不過我只取了精神。忘了我吧,荊夫!我是一個感情脆弱而自尊心又極強的人,我無法克服面臨的矛盾。要是能夠有來世……」

  她猛然低下頭,把臉捂在手裡。啊,孫悅!我多麼想把你的臉輕輕地捧在手裡,仔仔細細地看看你。你曾經吻過我,我還不曾吻過你。現在,我們離得這麼近。除了已經被裝進框架的月亮和星星,這裡再也沒有別的人……

  她的肩膀在抖動,我聽到她的抽泣聲。我的心碎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抱住她的雙肩,熱烈地對她說:「不,孫悅,我忘不了你,永遠也忘不了你!」

  「我已經這樣決定了!」她從我的懷抱裡掙扎出來,對我說,語調平靜而堅決。

  我會哭嗎?我會叫嗎?我多麼想哭、想叫啊!為什麼我要在今晚匆匆趕來聽這最後的宣判?真有所謂命運之神在冥冥中操縱、愚弄著我們?真是鬼使神差、陰差陽錯啊!

  我終於沒有哭,也沒有叫。我猛然站起身,踢開小板凳,用手捶打面前一棵樹的樹身。她輕聲地叫:「荊夫!」我轉身面對著她,把手伸給她:「讓我抽一袋煙吧!」她默默地起身回屋,拿出了我的旱煙袋,荷包裡裝滿了煙。我沒有問她:為什麼?又從哪裡備好了煙葉?就裝上一袋,猛吸起來。

  「我請你原諒。」她說,不敢看我。

  「不存在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我尊重你的決定。其實,我並不是非成家不可,我已經習慣了單身生活。」我答,也不敢看她。

  「你應該成家。有不少比我好的女同志……」

  「好吧,我以後去找……我們不談這個了吧!趙振環是真心悔悟了。你還是應該見見他。」

  「應該嗎?」她問,好像又冷又苦地笑了笑。我沒看見,但感覺到了。

  「應該。不論怎麼說,他是我們的老同學,又是憾憾的爸爸。既然他已悔悟,我們就都有責任拉他一把。他的頭髮全白了,像個老人……」

  「好吧。你通知趙振環,明天上午我在家裡等他。」我聽見她說。

  我把手伸給她:「再見吧!希望你保重。」

  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一連說了三聲「謝謝」,一聲比一聲低沉。

  我走了。她站著,向我揮了揮手,好像送別。

  我走了幾步,回頭看看,她還站著。我走得更快了。可是她還站在那裡。我看見她的模糊的身影。

  我走到一棵樹的跟前,站了下來,往她的住處看。已經看不見她是否還在那裡。但是,我看見她視窗的燈光,這一回記清了,我再也不會找不到她的窗口了。

  我不想馬上回到宿舍去。我從這條路穿到那條路。人們都睡了。校園裡稀稀落落的路燈,發出昏暗的光。可是,即使沒有一點亮光,我也能走到灌木叢裡去。

  「多少次,我在夢裡呼喚你;多少次,我在想像中描繪著和你共同生活的圖景。」

  孫悅,這些話是你說的,還是我說的?

  「現在,擺在我面前只有一條路:獨身。」是的,獨身。在我流浪的時候,在我被剝奪了政治權利的時候,我沒有想到過,我將來會打一輩子光棍。今天看來,我只能有這樣的命運:獨身!

  趙振環還沒有睡,他見我叼著個旱煙袋進來,著急地問:「你回來得這麼晚!談得好嗎?」

  我不想回答,坐到自己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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