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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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覺得我很可能已經成了接受憐憫的可憐蟲。憾憾告訴我,許恒忠常常到她們家裡去,和孫悅很親密。她不只一次焦急地問我:「媽媽會和許恒忠結婚嗎?你同意他們結婚嗎?」我多次告誡奚望:「不要再把大人的事對憾憾說了,她腦子裡裝的東西已經夠多的了!」奚望回答得很乾脆:「治理國家不能搞愚民政策,教育孩子也不能搞愚童政策。你們這一代人,從小潔白得像一張白紙,結果怎麼樣,碰到什麼顏色都受染。一個個碰得頭破血流,有的懵了,有的啞了,有的死了。白紙和白癡有什麼兩樣?像孫悅老師這樣的人,至今還在彷徨咧!動搖在你和許恒忠之間,這說明什麼?你想過了嗎?」 我無話可說,也許,對孩子應該有別樣的教育? 孫悅動搖在我和許恒忠之間?這是真的嗎?我覺得既可能又不可思議。她怎麼會喜歡許恒忠呢?然而憾憾親眼看見他們很親密。而且那天在許恒忠家裡,許恒忠不是也對我做過暗示:「你看,這是她給小鯤做的鞋子!」 我的病床前的小櫃子裡,也裝滿了孫悅送的東西:罐頭、水果。餅乾、牛奶……我曾經十分欣喜地接受這些饋贈,可是後來,我害怕這些禮物了。我對憾憾說:「不要再送來了!再送,我就要跟你媽媽算帳,付給你們飯菜錢了!」可是憾憾不聽,她說:「就算我送給你吃的,不行嗎?」有時候,她甚至急得淌出了眼淚。這意義不明的饋贈叫人心中多麼不安啊! 孫悅,你同時鋪著兩條軌道,哪一條通往愛情呢? 她在我床前坐了五分鐘了,除了剛來時問了一句「好些了嗎?」再也沒說過別的話。我多麼想問問她!可是問什麼呢?怎麼間呢? 「我要是你,我就去問問她:『你愛我嗎?』我還要告訴她:『只有我才能給你幸福,也只有你才能將幸福給予我』。」奚望曾經這樣「教」我,他認為我不會談戀愛。對他的這樣的「開導」,我只是笑笑。他不懂,像我們這樣年紀和經歷的人,對「你愛我嗎?」一類的問題已經不感興趣了。我們不需要、也不相信口頭的表白和信誓,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靈。愛情是感受出來的,不是「談」出來的。我感到,我和她之間有距離,這是我們的經歷和性格造成的。我一直在努力縮短這個距離,她呢?她和許恒忠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她還是不說話,也不看我,卻老是拿眼去瞅其他的病人,而且顯得局促不安。是要對我講什麼話,害怕別人聽見嗎?同病房有八個人,都在。我看見他們互相作鬼臉,他們一定把孫悅當成我的愛人了。我對他們說過,我還沒結婚,也沒有物件。他們不信,一個勁地問憾憾是誰的孩子。我告訴他們是朋友的孩子。他們又問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為了減少麻煩,我說是男的。今天孫悅一來,一切都明白了,單從相貌就可以看出來,她是憾憾的母親。為了使他們不至於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來,我索性把孫悅介紹給他們:「這是我們中文系的黨總支書記孫悅同志。」孫悅的臉紅了。 「早就該來看你的。其他總支委員都來過了,就是我沒來……忙得很。」說著,她又對其他的病人環視了一番,好像要再一次提醒人家注意,不要誤解了她的身份。 心裡徒然升起了不快,我一面回答她:「很感謝總支的關心,我就要出院了,你又何必來呢?」一面想著以前那個自然坦率的孫悅。我不喜歡眼前這個孫悅的做作。雖然,我知道人們故意做作有著各種各樣的原因:為討好,為虛榮,為掩蓋真情……但是各類做作我一概不喜歡,因為它是一種病態。 「你是代表系黨總支來的嗎?」我忍不住又這樣問了她一句,態度很冷淡。 她的臉紅了,像是被戳穿了謊話的孩子。這還像以前的孫悅。但她又不說話了。我感到彆扭。真想勸她早點回去。可是她的眼睛看著我的時候又包含著溫柔。她一樣一樣檢點起我床頭的藥品,比護士還仔細,好像她懂得什麼藥能治什麼病似的。 「不服退燒藥了,熱度已經全退了嗎?差不多全好了吧?」她問,臉上露出欣喜。她是為了我的病才去研究藥物學的吧?我打開床頭櫃,把她買來的蘋果拿了出來,削了一隻遞給她。她接過來,用刀切成兩半,一半遞給了我。」 一股暖流驅趕了我的不快,我霍地站起來對她說:「我們出去走走吧。」她高興地站了起來。 醫院裡環境很幽靜。那裡也有一片灌木,我帶著孫悅走過去,在一條木凳上坐下來。認識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和她坐在一條凳子上,這麼近,而且面對灌木叢。 「這裡也有這樣的灌木。」她用手撫了撫小樹的葉子,低聲地說。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我對她說:「我最喜歡這樣的灌木。」 她的眼睛飛快地朝我問了一下,立即又把臉轉向了別處。當她再回過臉來看我的時候,又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了。 她問我發病的經過和治病的情況,我簡單地對她敘述了一遍。對別人我也這樣敘述。 「一個人生活有很多不便吧?出了事也沒人知道。也怪我們對你的關心不夠。」 這官腔!「我們」「我們」!這是漢語的好處吧!一個簡簡單單的複數名詞可以表示出多種不同的意思。可以表示自己人多勢眾,也可以表示自己謙虛謹慎。可以代表組織和群眾,又可以掩藏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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