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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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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已經完全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並不想改變現狀。你們不用多操心了。」我沒好氣地說。「你們」二字說得很重。 她沉默了許久。大概是沒話找話吧,她又問有什麼人來看過我。我一個一個對她講了,像對上級彙報工作。 「來得次數最多的,是奚望和憾憾。」最後,我說。 「憾憾這孩子還好吧?」她問。 「這孩子比你可愛。」我回答。 看見她的臉一下子紅到脖子,我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一句什麼話。很後悔,想解釋一下。可是怎麼解釋呢?是說她不可愛,還是說她也可愛,只是不如憾憾可愛?怎麼解釋都不好。算了,還是不解釋的好。隨她怎麼去理解吧。 「我該回去了!」她說。 「好吧!」我回答,並立即站了起來。她來的目的已經清楚了:代表組織對我表示關懷。偶然流露出一點感情的火星,這只是歷史的陳跡吧!我希望她走。她能夠平靜地對待我,我也能平靜地對待她。 可是她卻又不走了,從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交給我:「差一點忘了,吳春給我們大家來了一封信。還記得他嗎?畢業後分到西藏去的,綽號叫『大姑娘』。」 我接過信,一張白淨、靦腆,常常用一雙大眼睛說話的臉立即在腦際浮現出來。 「你們這些酸秀才!早把酒家忘了吧?俺可是常常掛念你們。多備些酒肉。洒家愛的是酒,好的是肉。哈哈!」 「哈哈!」我仿佛看見那張白淨、靦腆的臉變成了一張粗獷的大漢的臉,那一雙會說話的、帶有夢幻色彩的眼睛變成了一張大咬大嚼的闊嘴。我忍不住笑了。孫悅也笑了。 「這個吳春,變化太大了!」她說。 「我們都在變,不可能不變。由一個個『人』的毛胚變成了一個個真正的人。不同的生活道路造就出不同的人。不同的人又走出不同的路。每一條路上都有人,每一個人身後都有路。路有曲折迂回,人有升沉進退。路與路會交錯,人與人會相撞。這就是生活。」 我這一段話把孫悅逗樂了。她嘻嘻笑著說:「你像個玄學家!」 我也笑著說:「玄嗎?我卻覺得很實在。要不,我再一句一句給你注釋?」她立即搖搖頭說:「我能懂。」我便不作解釋,努力尋找一個新的話題。她卻佔先了。 「老何,我一直想找你談談,好好地談談。可是我缺乏足夠的勇氣。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談清自己的想法。」 我緊張起來。今天她來就是為了同我把事情談清楚嗎?又是怎麼個清楚法呢?我等待。 「我的思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混亂過。很多過去不敢想也不會想的東西,現在整天盤旋在我的腦子裡,趕也趕不走。我心裡很不安。」 噢,談這個。我又失望又輕鬆。她的思想混亂,我看得出來。這有什麼不安的?思想混亂並不都是壞事。人的思想也如社會一樣,一亂一治,大亂大治。社會動亂過後,人們的思想也會動盪混亂一陣子。這很自然。一方面,社會動亂為人們的思考提供了豐富的感性知識。另一方面,只有當人們平靜下來以後才可能思考以往走過的路。孫悅也是這樣嗎? 「孫悅,一個人的思想如果一輩子都不曾混亂過,那就只能說明他不曾認真地生活過和思索過。或者是白癡。」 「話雖這麼說,可是我的思想混亂得可怕。」 「怎麼個可怕法呢?我倒想聽聽。」 「我也說不清呀,老何!『四人幫』在臺上的時候,我感到痛苦。焦慮,天天盼望他們垮臺。他們終於垮臺了。我和千千萬萬的人群一起湧上大街,歡呼,歌唱。看著工人揚起碩大的鼓槌,我止不住熱淚往外流,我覺得那鼓槌就敲擊在我的心上。嚴冬過去了。春天來到了。我沉浸在熱烈的氣氛中,什麼都不假思索。」 「可是興奮的情緒不久就過去了。我開始思索過去所經歷的一切,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使我痛苦的不僅是十年動亂的結果,更是它的原因。而且,結果和原因在今天的現實中也都依然存在著呀!我一個人偷偷地哭。好像受了傷,又好像受了騙。每天,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憾憾睡著了的時候,我都要問自己:你看到了什麼?你想到了什麼?你的信仰動搖了嗎?你的追求幻滅了嗎?啊,真可怕呀,老何!」 她又哭了。讓她哭吧,讓她哭吧!假使她不曾虔誠地信仰過,假使她不曾熱烈地追求過,假使她不曾認真地思索過,她是不會哭的!只有淺薄的人才會認為勝利帶來的只是喜悅。不!勝利也常常給人帶來痛苦。這滋味,我也體驗過,那是當我認識到自己被冤枉了的時候…… 我對孫悅的痛苦感到欣慰。 「總之,我覺得突然有一隻手抽去了我精神上的一根支柱,主要的支柱啊!我像賈寶玉失去了通靈寶玉一樣,心裡沒了主宰……」她擦擦眼淚,又對我說了這兩句話。 「你煩躁不安,心神不寧,到處尋找。但是,要麼你什麼也尋找不到,要麼你懷疑自己找到的只是一塊沒有靈性的普通石頭。對不對?」我問。 她有點吃驚地看看我,然後點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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