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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其實,奚流同志這樣愛護我是大可不必的。我倒很想聽聽中文系群眾對我的意見。奚流同志是派你來談這些意見的吧?請你談吧,不必顧慮!」

  奚流,你的好心得不到好報。好吧,你孫悅叫我談我就談,我倒要看看,你的臉皮究竟有多厚。我笑笑對她說:「奚流同志倒不是派我來談這些的。他不相信那些意見。他認為你在政治上和生活上都是有主見的人,不會幹那種事。」

  「我幹出了哪種事了呢?」她固執地問。她的兩道眉毛挑了起來,在眉心處形成了一道印兒,好像眉筆點畫的。顯然,她在壓抑內心的激動。

  「許恒忠經常到你家裡來吃飯嗎?——我這是隨便問問,小孫,你可別多心。」

  「我是不會多心的。與其他同志相比,許恒忠可以說是經常在我家裡吃飯的。」她冷冷地回答我。

  「我以前不是提醒過你了嗎?他的問題雖然已經查清了,可是影響還沒有消除。我們是瞭解你的,當然不會相信你和他有什麼,可是群眾……」我故意停住不說。

  她冷笑了一聲,接過我的話說:「為什麼不相信我和他會有什麼呢?相信吧,完全有可能呢!」

  「我們可完全是為你好。」我笑著對她說。現在,我一點火氣也沒有。

  「謝謝你們的關心。這一切我都會自己考慮的。既然奚流同志不想干涉我的私生活,就不談我和許恒忠的關係問題了吧!」她的臉色發白,可是居然笑了一下,為了表示自己從容、鎮靜。

  「至於說到許恒忠的錯誤,我認為既然已經查清,不屬於與陰謀活動有牽連的人,就沒有理由限制他的活動,更不能隨便干涉他的私生活。說到『影響』的『消除』,我看我們自己所犯的錯誤,我們的黨所犯的錯誤,影響都還沒有消除。而消除這些影響正是我們當務之急。」

  這就是孫悅!總要顯示她比別人高出一頭。你看,她站得多高,她關心的是黨!是自己如何克服錯誤!可是她卻回避了要害問題——與許恒忠的不正常的關係!我是傻瓜嗎?

  「不,不!小孫!我不想和你談這麼大的問題。我確實關心你和許恒忠的關係。」

  「要是我不願意與你談這個問題,你不會說我是無政府主義吧?」

  她的臉色越來越白,眉毛顯得更濃,眼珠顯得更黑。我有點得意,又有點心慌。想了想,我對她說:「我哪裡想管這些事?不過,如果你和許恒忠確實有關係的話,你對何荊夫的態度就要注意一下。聽說你天天讓女兒去醫院給他送飯菜。醫院裡的人都把你的女兒當成他的女兒了。」

  她的臉霎時變紅了,連眼白都紅了。這表明,我觸到了她的痛處。看來,她對何荊夫是真有感情。何荊夫這類人正可能取得孫悅的歡心。何況他們是老關係?

  她想說什麼,結果什麼也沒說。她用手托起頭往窗外望,給我一個側影。我卻還要說:

  「你考慮過這個影響嗎?同時和兩個人……而且,都是有問題的人!而且,誰不知道你與何荊夫過去的關係?現在這個樣子,人家會怎麼想呢?過去扔掉的,今天又成了寶貝了。小孫,我們都經過那些年月,人言可畏呀!」

  她的身子微微一震,但很快又平靜了。她依然望著窗外,像是自語,但吐字仍然十分清晰。「是啊,人言可畏!在我們這裡,人人都認為自己有權干涉別人的私生活,因為我們認為在私生活裡也充滿了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有人就利用這一點,賣力地製造各種各樣的『人言』,以達到個人的目的。這種現象什麼時候才會消除呢?」

  「所以,你要當心啊!老奚和我真正為你著急啊!要是再有什麼風浪的話——中國的事,誰能說得定?還是謹慎一點好。」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倒是真心實意的了。不知道為什麼,對於將來我心裡總是害怕的。誰知道會不會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我希望再遇到這樣的風浪的時候,有很多很多人和我們站在一起。孫悅畢竟是一個「保奚派」啊!

  孫悅站了起來,攏攏她的短髮,下逐客令了:「就談到這裡吧,陳玉立同志!請你對奚流同志說,有關中文系的工作,以後黨內會議上還可以討論,我不會隱瞞自己的觀點,也不會固執自己的錯誤。至於我個人的事,我自己會處理。我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有人發現我有違反黨紀國法的行為,請向有關部門和法庭控告,不必為我掩蓋什麼。」

  我剛走到門口,碰上奚望。他向我點點頭,就走進屋去對孫悅說:「孫老師,我和你一起去看何老師。」

  他們一起走出去,樣子十分親密。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回來了?」奚流笑眯眯地接著我。

  我搖著頭歎了一口氣,感傷地說:「孫悅真是變得叫我吃驚!在她眼裡,什麼政治原則,什麼黨的紀律都不值什麼了。她心裡只有自己的感情。何荊夫對她影響太大。還有我們的奚望,剛才挽著孫悅的膀子去看何荊夫去了。你的親信、兒于都被吸引到何荊夫那裡去了。人與人又要重新站隊、組合了。」

  奚流驚異地看著我。我把與孫悅談話的內容詳詳細細對他講了一遍。當然有所突出和強調。奚流聽完,一連說了幾聲:「想不到,實在想不到啊!」

  【十三】

  【何荊夫:孫悅,要創造,不應等待。】

  我沒有想到孫悅會到醫院裡來看我。我想這是奚望和憾憾促成的。

  昨天,奚望對我說:「我去找孫悅老師談談,問問她到底什麼意思,為什麼不到醫院裡來看看你?」我不讓他去。他還是去了。不然的話,孫悅怎麼會今天就來了呢?而且是和奚望一起來的。

  憾憾和奚望笑著離開了,孫悅坐在我的床前。幸虧這時我不是穿著病號服坐在病床上的,否則我會多麼難堪!我不願意讓她看見我像個病人的樣子躺在病床上。在她的面前,我不願意露出一絲一毫的可憐相。從她那裡,我只願意接受愛情,而不願意接受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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