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四二


  她好像出乎意外,呆住了。我笑笑說:「你看,你找我當參謀,我的話你又從來不聽。孫悅,像我這樣生活吧,別繼續作夢了!」

  女兒歡歡放學回來了,手裡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包。一進門,她就摟住我的脖子說:「爸爸上班的時候給你買了這麼多好吃的東西。爸爸叫你好好休息。爸爸還叫我代表他好好親親你……」

  「哎呀,小鬼!」我感到不好意思,不由得看了孫悅一眼。她的臉色慘白。我連忙對歡歡說:「沒看見孫悅阿姨嗎?去和阿姨親親吧!」歡歡乖巧地跳到孫悅膝上。兩顆淚珠順著孫悅的眼角流下來,她掩飾地扭轉了頭。我的心也酸楚起來。我知道孫悅在想什麼,為她難受。

  「阿姨,你又難過了?」歡歡很熟悉孫悅,知道孫悅常常不開心。孫悅搖搖頭,親了親歡歡。歡歡忽然像個大人一樣歎了一口氣:「阿姨,我教你:什麼事也別想,誰的事也別管,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到老了,就退休,到公園裡打打太極拳,買點白木耳燉燉吃。噢?」

  孫悅笑了。她把歡歡緊緊地摟在懷裡,口裡答應著「好、好」,眼淚卻流得更歡了。我的心更加酸楚。我們這樣教育了我們的孩子,毒害著小小的心靈。我為孩子難過,也為自己難過。

  孫悅放下歡歡,重重地歎口氣說:「我怕學不了你。」

  「那你的前面就免不了還有風浪。」我也歎口氣說。

  「聽天由命吧!」她說著站了起來。

  【十二】

  【陳玉立:孫悅,別忘了,人言可畏。】

  奚流今天一到家就找我的碴兒。剛才在黨委會上孫悅把他頂得一肚子火,他就朝我身上發洩。好像頂他的是我而不是孫悅!

  怪誰呢?我不過是對他講講中文系一些教師對孫悅的反映:生活上太隨便,同時和何荊夫、許恒忠兩個人接近。許恒忠常常到她家裡吃飯。何荊夫住院以來,她也不斷派女兒去送吃的,醫院裡的人都把憾憾當做何荊夫的女兒了。哼,孫悅呀!你平時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見了我就側目而視,好像是我把你孫悅給連累了。你自己不也是這個樣子!我最看不起這種假正經的人。可是奚流偏偏十分看重她。他總認為她比我能幹,讓她負責一個系總支,又是「雙肩挑」,而我卻只是黨委辦公室的一般幹事。

  我是想讓奚流看看孫悅的真面目,想不到奚流卻把注意力放到抓方向、路線上了。他感到自從號召解放思想、開展關於真理問題的討論以來,「整個的」方向、路線都出了偏差。他沒說「整個的」是指整個的學校還是指整個的黨和國家。但據我的體會,絕不是單指學校。他說,這樣下去的話,國家要亂了,党要修了,就像史達林逝世後的蘇聯一樣。

  他相信總有一天中央會發現問題的。「問題就出在這批知識份子身上。每當我們糾正錯誤,調整政策的時候,就有知識份子跳出來從右邊進行干擾。當然嘍,這裡面有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少數真正的右派分子想再次起來改變國家的方向。大量的人是思想混亂,頭腦糊塗。像孫悅這樣的人就是頭腦糊塗。應該給她敲敲警鐘。不然的話,第二次反右鬥爭的時候她就要犯錯誤。」

  我可不關心什麼第二次「反右鬥爭」。我不相信會有這種事。奚流一天到晚在家裡,不瞭解老百姓的情緒。但是給孫悅敲敲警鐘,我是贊成的。「我和你想的是一個樣啊!我也是為孫悅著想啊!」我對奚流這樣說,希望他快點敲警鐘,壓一壓孫悅的威風。

  今天,奚流召開黨委擴大會,各系總支書記都「擴大」進來了。除了講了對形勢的那些看法以外,奚流小心地給孫悅敲了警鐘。他可真是動了一番腦筋的。他不願意讓孫悅太受不了。親信嘛!會上,他根本不提孫悅個人的事,只是對中文系的工作提出了原則的批評:總支不突出政治,忽視了滅資興無的鬥爭。教師和學生的思想都十分混亂。

  他舉了兩個例子:一,何荊夫在學生中的影響越來越大,不少學生把他當作偶像崇拜。連他的兒子奚望也受了何荊夫的鼓動,從家裡搬出去了。我們過去對何荊夫的處理是重了一些,但能不能就把反右鬥爭一筆抹煞?把何荊夫說成英雄?他在青年學生中的影響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中文系總支研究過沒有?二,前不久,他對學生的黑板報總是登「姑娘啊」、「小夥啊」一類的情詩提出了批評,居然就傳到學生中間去。學生中甚至有人寫了匿名信給他,攻擊他是封建衛道士,甚至還附了一幅漫畫,把他畫成一個神甫。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最後,奚流對孫悅說:

  「你可以找何荊夫談一談,本著愛護的精神,勸他注意自己在學生中的影響。這封匿名信你也帶回去查一查,看看是誰寫的,給以適當的批評教育。情況要向黨委彙報。」

  奚流的態度是溫和的。在開會的時候,他總是這樣,給人以忠厚、平和、穩重的印象。我就是這樣對他產生好感,並不斷找他彙報自己的思想的。那時候,我還是幼稚的大學生,連和誰談戀愛都向他彙報了。我認為他是一個絕無邪念的長者。可是想不到那一天他老伴不在家的時候……唉!想這些幹什麼?木已成舟。

  我以為孫悅會接受奚流的意見的。不料她卻把奚流的意見一條一條頂了回來:

  「對於當前的思想動向、政治形勢,我建議黨委認真地討論討論。承認不承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呢?我是承認的。雖然這種承認給我帶來痛苦,要否定我過去的許多東西。但是我承認。因為它是正確的。」

  「對中文系的教師和學生的動向,我也與奚流同志的看法不同。師生們思想活躍,積極參加關於真理問題的討論,對文藝理論中的一些問題提出了不少新鮮的見解,這種情況不好嗎?難道萬馬齊哈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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