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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對於何荊夫,我十分瞭解。他完全不像有些同志那樣,把受過委曲當作個人資本,更沒有把自己當作什麼英雄。他只不過熱愛青年,願意和青年交朋友。如果我們各級党的工作者也能像何荊夫那樣瞭解青年,關心青年,愛護青年,我們也會得到學生的熱愛的。可惜我們有些同志不願意這樣做,而只想靠自己的『權』去建立自己的『威』。

  「還有這封匿名信,我認為這是群眾批評領導的正常現象。而且群眾的意見是正確的。奚流同志怎麼能把學生寫的情詩說成是黃色的呢?如果這都是黃色的,那麼……」

  我身上一陣發麻,孫悅要提我和奚流的往事嗎?「那麼……又是什麼色的呢?」會這樣說嗎?我緊張地看著她。她掃了我一眼,不說了。停了一會兒,她又說:「請黨委討論討論:該不該追查寫信的人?」奚流也不得不說:「也好,大家就討論討論吧!」

  這個問題哪裡經得住討論呢?信裡只是對奚流一個人的批評,又不反黨反社會主義。再說報上已經登過好幾次對壓制群眾意見的批評了。當然,為了照顧奚流的面子,黨委委員們的意見都很委婉:「奚流同志的提醒是必要的,批評麼,應該光明磊落,不要怕打擊報復嘛!我們是一貫反對報復的。對群眾表明我們的態度,追查麼,就不用了吧!」

  奚流呀奚流,今天你領略了孫悅的厲害了吧!你所扶植的人並不聽你的話。我得意地看看奚流,只見他的兩塊高突的顴骨向上聳了兩下。我知道,他要發火了。發吧!讓孫悅知道她不是天之驕子,無人敢碰!讓大家知道,孫悅已經失去了奚流的信任!

  「你在於什麼?把我的布鞋拿來!」

  奚流在叫了。他只會在家裡耍威風。在會上,他只對孫悅聳了聳顴骨,用力一抿嘴,就把要噴出來的火吞了下去。哼!紙老虎!歸根到底,他也不相信自己的那一套是正確的。他只不過感到不舒服,不順氣罷了!他自以為是政治家了,誰知道他滿腦子裝的是什麼?

  我把布鞋放在奚流面前。等他換好,再把皮鞋拿走。心裡真懊惱!我把皮鞋往床底下一摔,又用腳往裡一踢。要是現在要我選擇,我會選上他嗎?

  我也是鬼迷心竅。我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很不錯的心理學專家的,我是心理學專業的高材生。可是就是因為他,我丟掉了業務。他叫我入黨,作黨委秘書,經常與他同車進同車出,還與他一起去療養地度假。我成為職位不高但十分引人注目的人物。奉承奚流的人,都要奉承我。害怕奚流的人,也害怕我。我自我陶醉了。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在心理學上該怎麼解釋?

  我原以為自己和奚流的關係是神不知鬼不覺的,誰知道還是有人知道。背後議論。也有個別人,如章元元那個老太婆在調離了學校以後還來批評奚流,說什麼「我們黨的一些領導幹部愛玩弄年輕的女性。這是封建帝王將相思想的殘餘,腐蝕了黨」。但是沒有證據,她也只能說說罷了,誰去理她?那些信!那些倒楣的信!我早該把它們燒了!可那時我怕他有朝一日翻臉不認人……木已成舟。奚望講得對,奚流並不愛我,他只拿我當花瓶。

  我在他身邊坐下來,靠著他。奚望走了,家裡只有我和他,我們不能不互相依靠。他瘦得像柴板,奇怪的是不駝背,腰板筆直。僵硬,叫人看著不舒服。可是我還是常常看著他,而且還是「深情地」。既然我是他的妻子,既然我們是經過患難的愛情的結合,我也只能這樣。不這樣,人家不要恥笑我嗎?

  還是孫悅比我聰明。我相信,奚流更願意娶她!可是她用「刺」保留了自己的選擇權利,現在還會有人追求她……

  「孫悅也傲得太厲害了!成了『角刺人物』!」想到這裡,我對奚流說。

  「她不是傲,是政治上的搖擺。」奚流接過我的話說。「你把《馬恩列斯語錄》找給我。」他命令我。我問也不問就站起來找來遞給他。

  「這一段你念念。」他翻開一頁遞給我。

  「作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特殊階層的知識份子,他們的特點,一般和整個說來,正是個人主義的和不能接受紀律性和組織性……;這也就是這個社會階層不如無產階級的地方;這就是知識份子由於意志萎靡、動搖不定而使無產階級常常身受其害的一個原因……」

  我念到這裡,他一擺手,我停了下來。他的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列寧說得多好!可是現在有些知識分於已經認為馬列主義過時了!」

  「列寧說的是俄國革命前的知識份子。」我提醒他。

  「馬列主義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你也要注意,不要忘乎所以。」他嚴肅地回答我。

  我不想就這些問題和他爭。我知道,他不喜歡知識份子,並不是由於列寧的教導,而是由於他不喜歡知識。一次,他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篇題為《知識就是力量》的文章,就大大嘲笑了一通:「知識就是力量,這口號真新鮮。這位作者連起碼的常識都不懂。推動歷史前進的是什麼?是人民!是階級鬥爭!還有黨!知識就是力量,我們的事業就該由知識份子領導了!工人階級擺在什麼位置?人民群眾擺在什麼位置?還有黨呢?」我告訴他,「知識就是力量」是一位英國的哲學家提的。他反而更有理了:「這就更清楚了,資產階級的口號我們可以照搬嗎?」我很難解釋他的心理是自尊自信,還是自暴自棄。他把知識當作敵人。知識的權力擴大,他的權力就會縮小。他憑直覺懂得了這一點,這是肯定的。

  但是,我和他去爭這些幹什麼?我的命運已經跟他聯在一起了。我總記得孫悅。所以,我還是順著他的意思說:「雖然知識份子的狀況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們對知識份子的政策也應隨之改變。但是孫悅也實在太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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