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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一新只進過初中,為了幫助媽媽撫養妹妹,輟學進了工廠,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是一個剛進廠的學徒。我不知道怎麼可能和這個比自己小八歲、在知識和興趣方面都有很大距離的青年發生愛情。當他第一次叫我「宜寧」,並且結結巴巴地說他媽叫他娶我的時候,我不知道多麼吃驚。我拉著他走到鏡子前,叫他看鏡子中的兩個人像是什麼關係。他匆匆地朝鏡子瞥了一眼說:「媽媽說你長得年輕,而我老相,所以我們看上去年歲差不多。」我問他:「你看我們合得來嗎?」他回答:「我沒有學問。你提兩個問題試試看吧,看看我懂不懂!」

  他的孩子式的純樸打動了我。我也試著與他建立另一種感情。我對於政治,對於階級鬥爭已經厭倦到了極點。我強烈地盼望著歇息歇息。只要有一個茅草棚能給我擋一擋政治風雨,我都想鑽進去。初中時,語文老師曾經給我讀過冰心的一首詩,大意是:「天上的暴風雨來了,鳥兒躲進它們的巢裡。人間的暴風雨來了,我要躲進母親的懷裡。」我的母親早死了,我願意躲進巢裡,不論那個巢是多麼的簡陋。

  我和一新結了婚。幸福只能從比較中去理解和體味。我的生活終於安定下來了,因為離開了政治的漩渦。一新根本就不管什麼政治。對他來說,我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兒的母親,他的家庭的一根必不可少的支柱。他愛他的小家庭,自然也愛我、愛孩子。為了這個家,他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我感到我是幸福的。

  一新不會和我一起欣賞音樂,但他可以坐著陪我聽完任何一場音樂會。不錯,他在打瞌睡,那又有什麼關係?他實在太累了呀!他不喜歡讀任何小說、詩歌,但是當我對他講起文學故事的時候,他可以不露倦容地傾聽。我知道,他什麼也沒有聽進去,因為事後和他談起這個故事,他仍然一無所知。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要關心我們的家庭建設,他眼睛看著我,心裡在想:她該買一件外套了。

  我說要把精神和生活分開,並不是完全不要精神。我認為精神生活可以分成不同的等級。我是降低了要求的等級。

  我同樣得到了精神上的滿足:那就是我感到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離不開我,願意犧牲自己的興趣、愛好來使我愉快。這樣,也就給我製造出一種精神上的需要:去報答他,為他做出相應的犧牲。

  為了使他愉快,我盡可能忘記音樂、文學,也忘記哲學、思想這一類被黑格爾叫做絕對精神發展的最高階段的東西。我買了縫紉機、《衣服裁剪法》、《絨線編織法》、《大眾烹調術》一類的書籍。我學會給丈夫和女兒理髮。為了不使自己顯得比丈夫年紀大而使丈夫難堪,我盡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年輕一些。可以說我學會了精心修飾。

  我們就這樣生活著。我知足,因此我感到幸福。我懷疑自己曾經有過別樣的追求。生活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現在我們只缺一台電視機。要是買九英寸的,錢已經夠了。可是一新說十二英寸的大方。女兒歡歡擁護爸爸的意見。我們為這個而努力,大概還要年把吧!

  買了電視機,我們又要為買一台洗衣機而奮鬥。一新說我身體不好,應該盡可能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我這個工人階級的任務就在於把我們家裡的兩個婦女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這偉大不偉大?」一新有時這樣開玩笑地問我和女兒。女兒總是首先伸出大拇指叫:「爸爸偉大!爸爸萬歲!」我呢,總是立即把女兒抱在懷裡,親了又親。

  孩子慢慢長大了,需要也越來越多。洗衣機之後應該是答錄機,幫助孩子學外語……

  生活產生出一個又一個需要。物質的需要一點一點佔據了我的精神,最後取代了精神。欲望無止境,每一個欲望都可以作為奮鬥的日標,使你無暇想到別的。

  哲學還給了哲學家。政治還給了政治家。我做一個生活專家,研究治家的業務。

  我感到滿足,感到幸福。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

  這就是我的故事。我生活得無色無香,但也無風無浪。

  要知道,色香的後面常常緊跟著風浪。有人注意你,就有人要破壞你。誰也不注意你,你就平安無事嘍!

  人還要求什麼呢?

  孫悅的手把我的手越拉越緊。我感到她的手冰冷、潮濕。

  「要是當初我和你們同學,我也會批判你們。要是當初我和你們同事,我也會鼓勵你的丈夫大義滅親的。宜寧啊,這多可怕。許許多多過去習以為常的事情,今天卻發現是悲劇,無聲的悲劇。」

  「算了,孫悅!不要去想什麼喜劇、悲劇吧!過去的一切,我已經淡忘了。所以,歷史也可以像廢舊物資一樣,捆捆紮紮,摜到一個角落裡就算啦!像打毛線,打壞了,拆了從頭打,換一個針法,就完全是一件新衣服,誰也看不出它原來的樣子。」

  她被我的比喻逗得笑了,但立即又收住笑說:「打毛線只牽一根頭,人的生活可是千頭萬緒啊!」

  「不要企圖去理清它!快刀斬亂麻,哢嚓一刀,也就完了。」我說。

  「沒這麼簡單吧,宜寧!告訴我,你真的一點也不感到遺憾嗎?」她又一次抓起我的手。

  我的心緊縮了一下。我感到遺憾嗎?我從來不這樣去問自己。應該得到、可以得到的東西,而沒有得到,這是值得遺憾的。可是,你本來想的都只是幻想,是不可能的事,沒有得到,理所當然,有什麼遺憾的呢?那個當初與我「分化」了的男人,現在也生活得很好。他會順乎潮流,總漂浮在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而且善於躲避一切危險的碰撞。你能為他沒有受到應有的報應而「遺憾」嗎!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受到報應而沒受到報應的人何止他一個呢?比他大得多的人還有的是,你能一天到晚去「遺憾」嗎?世界又會因為你的「遺憾」而改變自己的模樣嗎?

  「不,我不感到遺憾。」我斷然地對她說。

  她仔細地看了我一會兒,見我毫無作假的意思,歎了一口氣:「也許,應該像你這樣……」

  「那就讓趙振環、許恒忠、何荊夫統統去見他媽的鬼去吧!」我有意用了「國罵」,她笑著點點我的額頭。我捏住她的指頭,誠懇地說:「另外找一個老實人,重新成一個家。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人是一個很不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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