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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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九三年》隨意翻著,發現在老師曾經給我看的那兩段話下都劃上了紅線,並打了「?!」。 「你欣賞郭文的這兩段話?」我指著書頁問。 「我也說不上。我已經與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劃清了界限,難道還會棲到這棵樹上來?」她回答。 「有沒有無產階級的人道主義呢?」我熱切地問。 她猛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也是熱切的。我感到身子發熱,心也發熱,忍不住從座位上站起來,扶著她的椅背。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麼。我的心被鼓動了。我熱烈地對她說:「有,孫悅,有呀!你讀讀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吧!多讀幾遍,你就會發現,這兩位偉人心裡都有一個『人』,大寫的『人』。他們的理論,他們的革命實踐,都是要實現這個『人』,要消滅一切使人不能成為『人』的現象和原因。可惜,我們有些自稱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只記住了他們的手段,忘記了或丟掉了他們的目的。似乎,革命的目的就是消滅人的個性,破壞人的家庭,把人與人用各種圍牆阻隔起來。我們消滅了封建的經濟等級,卻又人為地製造出許多政治等級來。我屬黑八類,你是臭老九。我們的孩子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人還沒生下來,帽子已經戴上,這還是唯物主義嗎?」 她站了起來,走過去,拿茶瓶,給我兌上茶,叫我:「何荊夫同志,你坐下來談吧!」 像一盆冷水兜頭潑下,我愣愣地看著她,她的臉通紅通紅。我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嗎?她為什麼不給我指出來,而是讓我坐下。是怪我靠她太近了?她學會了對別人關閉自己的心靈。她確實不是以往的孫悅了。我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拍起我的旱煙。 「何叔叔!」憾憾一直在注視著我,傾聽我們的談話。是為了把我從尷尬的境地中解放出來嗎?她叫了我一聲。孫悅注視著她。 我連忙把椅子拉近憾憾,撫撫她的頭髮:「憾憾,不出去玩玩?」我想隨便和孩子說兩句話就告退了。 憾憾把頭一扭,不回答我的問題,問我:「你也是媽媽的同學嗎?」「是的。」「同班嗎?」「不。我比你媽媽高一級。」「那你們為什麼會認識?我們同年級的同學也不認識。」「我們也是這樣。」「那你和媽媽是朋友,是不是?」 我被一個小女孩逼到這一步:必須公開我和她媽媽的關係。比剛才更尷尬。我看孫悅,她臉色有點緊張。好吧,說實話:「我始終把你媽媽當朋友。」 「媽媽呢?也把你當朋友,也『始終』嗎?」 我發現這個問題裡潛伏著一個危險,因為憾憾的臉色緊張,並且含有敵意。孫悅的臉色蒼白了,她叫了一聲:「憾憾!」憾憾挑戰式地對媽媽說:「問問有什麼!你也這樣問過我的朋友。」 孫悅不滿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走了出去。憾憾咬咬嘴唇,眼裡充滿了淚。 「孫悅!」我喊,帶著責備。「你在家裡吧,我就走了。」我大聲地對她說。她走了回來,從門後拿下一個手提包,竭力平和地對我和憾憾說:「你們玩一會兒吧,我出去買一樣東西。」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渾身像長了刺。孫悅這是什麼意思呢?有意要我難堪?在這個孩子面前? 憾憾的眼淚流下來了,把頭扭到一邊,不看我。我想走,站起了身。憾憾聽到動靜,立即把臉轉向我:「你別走。」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提問題?這樣不大禮貌,是不是?」我重新坐下來,對憾憾說。此刻,我對這個孩子也生了一點反感。我覺得她太沒有禮貌了。一個孩子,可以這樣對待大人嗎?我說話的語氣也是不快的。憾憾又咬了咬嘴唇,固執地問:「你不願意回答我嗎?」 我不知道孩子心裡結起了怎樣的疙瘩。更不懂她為什麼對我充滿敵意。我不想再給她結上一個疙瘩,決定對她說真話。我說:「我很喜歡你媽媽。可是你媽媽不喜歡我,喜歡你爸爸。」 「那你現在結婚了?剛才你說『我們的孩子』,你有孩子了嗎?」她問,盯住我的眼睛,唯恐我說假話。 我的天!剛才我對孫悅說過「我們的孩子」!這是真的嗎?怪不得孫悅叫我坐下來談,她會怎麼想喲!連這個小女孩都注意到這一句話了。她正是為這個對我不滿的吧?我想,我的臉一定紅了,對憾憾的反感也消失了。 「我沒有結婚,憾憾。當然也沒有孩子。」我的回答顯得笨拙,口齒也木訥了。 「那麼,我爸爸和媽媽離婚的事你知道嗎?」這句問話的敵意顯然加強了。 「憾憾,我不知道,是最近才知道的。我大學還沒畢業就被錯劃為右派,開除了學籍。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你媽媽。」我完全瞭解憾憾心中的疙瘩了,心裡輕鬆了一點,就誠懇地回答她。 憾憾的眼光變得柔和了。多麼美麗的一雙眼睛!完全像她的媽媽。我透了一口氣。 「我媽媽鬥過你嗎?」她問。我立即搖搖頭,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氣。 我們的交談輕鬆起來。 「給你平反了嗎?」「平了。」 「有什麼用喲!你已經老了。」「明白了是非,怎麼說沒有用呢?憾憾,你的思想不像個孩子。」 「我本來就不是孩子。你回到老家幹什麼呢?」「種地。」 「怪不得你吸旱煙袋。」她拿過我的煙袋,頑皮地吸了兩口,又遞給我:「種了二十多年的地嗎?」「不。我在外面流浪了十幾年。」 孩子,你的眼睛睜大了。像當年你的媽媽不能理解C城那樣,你也不能理解我的話。 「流浪?流浪漢?像拉茲那樣?」她一選連聲地問我。我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像拉茲那樣。可是我沒有拉茲幸運,沒有當法官的父親,也沒有麗達。我也沒有偷過東西。」 她笑了。馬上又問:「你討飯嗎?」 「我勞動。我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幹過七十二行。」 「你為什麼要流浪?是不是想學高爾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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