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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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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你來過一次,對吧?你是何荊夫叔叔嗎?」憾憾問我,我點點頭。「媽媽,何荊夫叔叔來了!」她又向門裡叫。「請進來吧,叔叔!」又來招呼我。真是一個很會待客的孩子。我機械地跟她走進去。我真生自己的氣,怎麼這麼管不住自己? 拿茶杯。泡茶。孫悅對我很客氣,像接待「稀客」。這是警告我:「保持距離!」我真想立即走出去。但我還是坐了下來。 「奚望與他爸爸鬧翻了,把東西搬到我那裡。我來對你講一聲。」這算什麼?彙報思想?打奚望的小報告?真是天曉得。為什麼不說順便來看看的?大方又得體。 「還是現在的青年人幸福,打破了一切禁忌,完全行使自由選擇的權利。」她說,眼睛並不朝我看。 我吃了一驚:「你竟然贊成這種行動?」 「我贊成什麼行動?」她也吃驚地問。 「贊成奚望和他爸爸決裂。」 「我有這樣的勇氣就好了。」 「那你是什麼意思?」 她的臉紅了。停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我嗎?大概想到別的事情上去了。這幾年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有時自己隨口說出一些話來,連自己也不明白。」她不再看我。 我們是多麼相像啊!我也愛自言自語。說不清這種習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的了。每個人心裡都不只有一個「我」。這個「我」和那個「我」常常要舉行會談。孤獨的人心裡的「我」更多。它們與他一起戰勝孤獨。她剛才說的是什麼?羡慕青年人的幸福,因為他們能完全地行使自由選擇的權利?這是她對自己說的一句話,不錯。但是,言為心聲。她感到某種不自由,她的頭腦裡有禁忌,這是可以肯定的。她在選擇,這也是可以肯定的。但具體說來,這又是什麼意思呢?她在選擇什麼?又禁忌什麼? 她在翻一本書,我走過去看看,是雨果的《九三年》。 我不只一次讀過這本書。我流浪到淮河邊上的時候,在一個縣城裡碰到了我的初中語文老師。他是這個縣裡的人。他搖著一把芭蕉扇在賣西瓜。白淨的面皮已經蒼黑,滿頭柔潤的黑髮已經不見了,頭頂禿了大半。只有那微黃的眼珠和微微向上挑起的劍眉還保留著他當年的風采。他是我的「啟蒙」老師,是他把我引上文學的道路的。如今怎麼賣西瓜了?一九五七年,正是我接受批判的時候,接到過他的一封信:「我已離校他調,勿再來信。後會有期,各自珍重。」莫非他也…… 「這真是名師出高徒了,賣西瓜的教出了流浪漢。哈哈!」他拉著我,笑著。但淚水卻在眼眶裡滾。 他告訴我,他成了「極右分子」。剛從「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地方放回來。「我最怕看《野豬林》,你能理解嗎?」 「我能理解,老師!可是為什麼呢?」我抓住他的手,哭了。我很少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後來聽說評不到工資也會催人掉淚,也可以理解。各人的心的質地不同,所以可能受到的傷害也不同吧! 「我向學生介紹了《九三年》,宣揚了反動的人道主義。攻擊無產階級專政。」老師把我帶到住處,從牆角落的一隻紙箱子裡掏出一本《九三年》遞給我:「你讀過嗎?」 「我讀過。在大學裡讀的。在革命與反革命決戰的時候,雨果想調和鬥爭,靠人的天性解決階級矛盾,這只能是一種幻想。革命軍將領郭文放走了反革命的叔祖,確實犯了罪。雨果卻歌頌他。」我說。 「你這觀點是對的。可是雨果的理想裡有沒有一點合理的因素,你說?忘了嗎?想想看。喏喏喏,這一頁。」他像當年一樣,對學生循循善誘。 「革命的目的難道是要破壞人的天性嗎?革命難道是為了破壞家庭,為了使人道窒息嗎?絕不是的。『我要人類的每一種特質都成為文明的象徵和進步的主人;我要自由的精神,平等的觀念,博愛的心靈。』」 「這是主人公郭文的話,也是雨果的思想。你說,一錢不值嗎?」老師問我。 「不。雨果提出的問題很有意思。可惜他的理想在資本主義社會裡不能實現。資產階級革命是為了取封建階級的地位而代之。他們的自由、平等、博愛只能是虛偽的。」我回答老師。 「但是無產階級能不能把它變成真實的呢?」老師的兩道眉挑得很高,額頭閃閃發亮。 「我想是能夠的,老師!我們共產主義者不是要解放全人類嗎?馬克思說過:『無神論是通過宗教的揚棄這個仲介而使自己表現出來的人本主義,共產主義則是通過私有財產的揚棄這個仲介而使自己表現出來的人本主義。』『無神論的博愛最初還是哲學的。抽象的博愛,而共產主義的博愛則從一開始就是現實的、直接追求實效的博愛。』馬克思劃清了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和無產階級人道主義的界限,並沒有否定人道主義和博愛本身啊!」 「說得好!來,吃西瓜!我們已經消滅了反動派,改變了所有制形式,為什麼還要人們鬥來鬥去,難道還要消滅八百萬人嗎?來,吃西瓜!今天碰到一個談話的對手。想不到,想不到你這麼年輕就能作我的談話對手。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老師一塊一塊把瓜遞給我,我一塊一塊把它吃掉。 「把你的老本吃光了!」我發現瓜已經吃完,驚叫道。 老師哈哈一笑,拍著自己的胸膛:「老本在這裡,誰也別想吃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他把那本《九三年》遞給了我,上面寫了陳子昂的兩句詩:「聖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 孫悅也在讀這本書,她在考慮什麼問題呢? 「潮水已經退去。留在沙灘上的不都是彩色的貝殼。你揀了一些什麼?」我問。 「真正要認識潮水,不能只揀好看的貝殼吧?」她回答。仍然不看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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