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


  孫悅在給小鯤做鞋。她從來不記恨我、歧視我。是個心地善良的總支書記。

  該用剪刀了。手有點抖。人為什麼不能像原始人那樣不穿衣服呢?或者學非洲人,把一塊布披在身上?據說這是進化,是文明。其實是自找麻煩。把一朵朵棉花采下來,彈成一大卷。再分解成一根一根的線。再合成一塊一塊的布。再把布剪成一片片。再把一片片縫在一起,製成一件衣服。天呀!一件衣服經過了多少次分解與合成?社會呢?也是這樣進化的?

  要學會用辯證的觀點看待一切。一分為二,合二而一。分分合合,無窮盡也。這一次「分」到我頭上來了。

  有人敲門。要不要把桌子上這些東西收拾起來?讓人家看見不丟臉嗎?大男人作這種事,多沒出息!算了,算了,還是沒出息好。這樣奚流會慢慢忘記我。

  是何荊夫。聽說他回到學校裡來,我心裡好緊張。要是他想報復我,那太容易了,我還沒有真正解脫。我想去找他,告訴他大字報是奚流叫我寫的。又怕更得罪了奚流。我躲他躲了很長一段時間,想不到他自己上門找我來了。我已經夠受了,他還要在我背上再加一塊石頭?

  我忐忑不安,讓他坐下,給他泡上茶。為了掩飾驚慌,我又拿起了剪刀。

  他吃驚地看著我,似乎不明白我在幹什麼。一袋旱煙抽完,他才問我:「你是在裁衣服?孩子的?」

  「是呀!怎麼樣,還像個樣子吧?」我解嘲地說,我想他會從我的困境中得到一點快意,這好,他的怨氣可以小一點。「我又當爹又當娘,不知道將來能得個什麼獎。」我加添說。

  他的雙眉緊鎖了:「你何至於如此呢?不要做了吧!」

  「怎麼,男人不該幹女人的活?」我故意打哈哈。

  他好像生氣了,臉漲得通紅:「不是什麼男人女人的問題。現在有多少問題值得我們去思考、研究,你卻把精力花費在這些瑣事上。你以往的積極性哪裡去了?一個筋斗摔掉了?」

  好,開始揭我的老底了。我不搭這個碴!

  「到底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你看小鯤身上穿的!我是他父親呀!」本來想把哈哈打下去,可是說到這裡,我一點也哈哈不出來了。我又看到穿得鼓鼓囊囊的小鯤,心裡難過起來。

  「我知道。我去給小鯤買衣服。我是單身漢,流浪的時候也為自己積了幾個養老錢。可是你從今以後再也別做這些事了。我求你!」他的聲音那麼低沉,眼神那麼誠懇,毫無記仇的樣子。我放下剪刀。

  他站起身把桌上的東西卷成一卷,往床上一扔,嚴肅地看著我問:「僅僅是因為缺錢才幹這個的嗎?」

  「當然不光是為了錢。你沒聽到風聲?奚流同志已經下了命令,以後不許我寫文章了。」我說。

  「我就是要來問問,你是怎麼想的。」他說。

  是為這個來的!幸災樂禍。有什麼辦法?誰叫你頭上有辮子?我仍然裝著什麼也不懂:「奚流同志是對的。我犯了錯誤,發表文章影響不好。這是奚流同志對我的愛護。」

  他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一口接一口地抽那劣質旱煙,嗆得我直咳嗽。他按按煙袋窩,又在煙火上吹了兩口,其實根本不會滅,是習慣。

  「你並沒有接受教訓。只不過學得虛偽了。」他一邊磕掉煙灰,一邊對我說。

  我是變得虛偽了,不說真心話。老實人吃虧,這個真理連三歲的孩子都懂。虛偽和成熟相似,不細心的人分辨不出來。他分辨出來了,好。但我不必承認,也不必否認。不開口,讓他說吧!

  「你大概最關心的是奚流會不會放過你吧?」他問。

  對了,還有你何荊夫會不會放過我。但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你自己呢?你自己放過你自己了嗎?我看不要去管別人放過不放過你。你自己應該抓住自己好好整一整。」他說。

  「你是說奚流整我整得還不夠,是吧?」我忍不住問,流露了一點不滿。

  「奚流整你是過分了。但你對自己又太客氣。所以你今天才這個樣子。你沒有想到過自己應該對人民、對歷史負責嗎?以前過去了,今後呢?」

  真有意思。話倒是充滿了辯證法。我是應該好好整整自己,可是奚流呢?游若水呢?他們沒有錯誤,就是因為他們沒檢討。傻於才整自己!再說,我有什麼資格對歷史負責?奚流總是在我頭上。再說,什麼叫歷史?我看全部歷史只寫著四個字:顛來倒去。過去我顛倒別人,如今我被別人顛倒。我算看透了。已經「倒懸」了,還要整自己?我的神經還正常。

  但我沒有說話。讓他去說。

  「你怎麼不說話?我說的不對?」他又裝煙了。

  「對是對。可惜,我對歷史負責,歷史不對我負責。歷史對奚流、游若水更有情。」我說。

  「歷史像一個性格內向的人,並不輕易流露自己的真情實感。總有一天,你會看到,它是公正的。」他說。

  「很有詩意。」我笑笑說。

  「詩是真實。」

  「理想中的真實。」

  「理想和現實只有一步之隔。」

  「可是我們中國人習慣于進一步、退兩步。」

  「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