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一三


  他對我揚起煙袋,好像要敲我的腦袋,終於沒敲。他只是歎了一口氣,順下眼睛,傷心地說:「我不理解,為什麼你只受到一點衝擊就變得這樣?哀莫大於心死呀!」

  我的心動了,低聲地回答:「人怕傷心,樹怕剝皮。所以,我也不理解,你怎麼會始終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現實對你的教訓還不夠嗎?我從別的同志那裡聽到不少你流浪的故事。我簡直不能想像,一個人怎麼能在那種環境裡活下來。我對你充滿敬意。但不能理解。」

  他不再說話了。兩眼閃光,嘴唇緊閉,直挺挺地坐著。煙袋的火已快滅了,他也不去吸一口。

  我突然發現,何荊夫是個美男子!看他那一雙眼睛,簡直是個謎。眼睛並不大。但黑白分明,晶瑩閃亮。當他把眼珠轉向你的時候,你會感到他是那樣坦率而又多情。你忍不住要向他打開心扉。他的棱角分明的方臉,因為長期流浪鍍上一層古銅色,還有那高直而略微嫌大的鼻子,都給人脫俗而曠達的感覺。同事們都誇我眉清目秀,可是與他相比,我會顯得多麼纖弱和卑微啊!孫悅會發現何荊夫的美嗎?

  何荊夫嗓子裡咳了兩聲,似乎在平息自己的激動。他想到一些什麼了呢?我正想問,又有人敲門。何荊夫走過去開門,孫悅提著一個書包走進來,一進門就從包裡掏出一雙鞋,是小鯤的。我看看孫悅,又看看何荊夫,臉竟紅了。見鬼,臉紅什麼呢?

  我瞭解何荊夫對孫悅的感情。但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他們之間的關係如何,我不瞭解。照我看,他們之間的距離比我與孫悅的距離還要遠。孫悅已經不那麼浪漫了。她和我一樣,學起女紅來了。鞋子做得蠻像樣。

  孫悅放下鞋子就要走,我不想挽留。何荊夫卻叫住了她:「總支書記同志,坐下吧!聽聽我這個剛剛恢復黨籍的黨員談談自己的思想。我們應該互相瞭解,對嗎?」

  真有意思,語氣裡是嘲諷,眼神卻是懇求。孫悅坐下了,我奉上一杯茶。

  何荊夫開始說話,看著孫悅。孫悅把頭低了下來。

  「剛才老許說我一直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這話可不確。不錯,我剛滿十八歲就入了黨,有了信仰和理想。不過事後想想,那時的理想和信仰都帶有盲目性。因為無論是對社會還是對理論都沒有認真研究過。像近視眼有假性的一樣,理想和信仰也有假性的,會發生變化的。」

  「我不是一個自信心很強的人。五七年受了處分以後,我也懷疑自己錯了。而且,我所熱愛的人也認為我錯了,我不能不考慮考慮。我想好好地認識錯誤,改正錯誤,所以開始認真讀馬列主義著作。讀書和在下層人民中的生活實踐,使我懂得,我沒有錯。這樣,我才有了一點把握和信心。我相信總有一天,黨會來糾正這個錯誤,奚流也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就是這個信念和生存的欲望一起支持著我,使我度過了漫長和艱難的歲月。但是有一天,我的這個信念動搖了。我想到死……」

  孫悅把頭抬起來看他一眼,又低了下去。他又咳了兩聲。他一激動就咳嗽。他鎮靜了自己,向我們講了他在流浪中的一個故事。

  〖流浪的故事

  那一年,我在長城邊上搭上了一個馬車運輸隊。因為我剛剛用血汗錢買了一匹馬和一輛車。馬是劣性的,所以價錢便宜些。

  我喜歡長城。當我第一次從「天下第一關」登上最高的烽火臺時,我立即忘記了我是流浪到這裡來的。長城上的每一塊磚,都好像是一個人。蜿蜒無盡的長城,好像浩浩蕩蕩的隊伍。我就是前來投軍的一個新兵。烽火臺上幾乎每一塊石頭上都刻上許多人的名字。都是遊客們刻下的。為什麼要把名字刻在這裡?為了出名嗎?這裡可沒有什麼名可出的。我想他們也都像我一樣,是來報名投軍的。石頭就是我們的花名冊。不過,我沒有把名字刻在石頭上。我是用真身代替名字的。一有空,我就往長城上攀,從不中斷。我準備在這裡過一輩子,死了,就葬在長城腳下。

  我們的運輸隊和我們的人一樣,是「黑」的。你們自然不知道,在我們的正常的社會之外,還有形形色色的「黑社會」,聚集著各種各樣的人:個體勞動者,失業者,由於種種原因被社會拋棄的人,當然還有一心要賺錢的人。我們必須組成一個行幫,不然的話,找不到工作,買不到糧票和布票。行幫總要有首領。我從來沒做過首領。我不願意。我一直學不會和各方面打交道。沒到過這樣的行幫,你就不可能認識它是一個怎樣的怪胎。再沒有比這個社會怪胎更不穩定的了。誰也不瞭解誰,誰也不照顧誰。組織起來為賺錢,他們之間唯一的紐帶也只有錢。行幫的頭目多是地頭蛇一類的人物,他們可以包攬到生意,並為我們取得合法的身份。大家都怕他們,總是不得不讓他們剝奪去一部分血汗錢。我自然也得向頭目貢獻出我的一份。這一次我們的包工頭是一個勞改釋放犯,據說是刑事犯。這人長得白淨、清瘦,像個書生,但臉上的肌肉是橫長的,顯出一副兇狠的樣子。特別是他的顴骨與眼瞼之間的兩塊橫肉,在他的兩眼下形成兩個袋形的鼓包,更叫人看了害怕。這使他顯得貪婪而忌刻。沒有人不怕他。我也不想去惹他。

  可是想不到那一天結帳的時候,他欺負我是外地人,扣了我八十元工錢。錢我倒不在乎,但受不了這口氣。我和他爭了起來。他動手打我,我也還了手。二百斤重的石頭不知背過多少塊,還怕打不過他嗎?我把他的胳膊扭傷了。

  我被送到當地派出所。派出所讓我出示身份證,我沒有。

  我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何名荊夫。但是我從來不做壞事,不信你們去調查吧!派出所的那個人還好,只是訓了我一頓: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然後把我趕了出來。

  我趕著馬車回自己的臨時住處。一路上,真想大哭一場

  啊!身份證,身份證!我沒有身份證!我還算一個什麼人呢?我拼命地揮舞手中的趕馬鞭,讓它跑,跑……我盼望翻車,或者撞倒在長城上。死就死吧!一個人失去了作為人的價值,還活著幹什麼?

  我沒有看見前面過來一輛馬車。等我看見,已經晚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