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


  我的日記不再提孫悅。造神,也要有一個造神的環境和條件。我失去了這樣的環境和條件。為了不使自己的心靈陷入分裂,我把她和以往的一切都珍藏起來了。我珍藏歷史,為的是把它交付未來。

  我不知道未來是個什麼樣子,又將於何時到來。

  「何荊夫同志,組織對你的問題進行了複查,認為五七年對你的處理是錯誤的,所以決定給你甄別平反,安排工作。」

  C城大學中文系想方設法打聽到我的下落,把我召了回來。孫悅代表系總支和我談話,她的兩鬢已經花白了。

  我沒有表示感謝。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有什麼可感謝的呢?而且有感謝就有清算,我又該向誰清算呢?

  「這些年你吃苦了。」她關切地說。像個領導人的口吻。

  「不。我活得很好。你呢?」我語氣冷淡。我不喜歡她的態度。

  「謝謝!我也很好。你想搞點什麼工作?」

  「到資料室去。我在寫一本書,需要資料和時間。」

  「寫什麼書?」

  「《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

  「什麼?」

  「怎麼,是禁區?是資產階級和修正主義用過了多次的老題目,是嗎?」

  「我不懂。你寫好了。祝你成功。」

  想不到我們第一次個別談話竟是這樣的。雙方的語調都是冰冷的,帶有挑戰的意味。有什麼辦法?一場又一場劫難,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們的心靈都弄得支離破碎了。每個人都需要重新認識自己、別人和一切。

  在我基本上瞭解了孫悅的遭遇以後,我明白,自己原來熱愛過的那個孫悅已經不存在了。一個陌生的孫悅站在我面前。我會不會同樣熱愛這個孫悅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產生了新的希望。我想,要是孫悅還是原來的樣子,我更會感到陌生的吧!

  我感到我正在走向未來。

  然而,她對我總是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對別人,她卻十分隨和。她從來不邀請我到她家裡去。我住在教工單身宿舍裡,她到這裡來看望別的教師,從不朝我房裡望一望。迎面碰上,也只是點點頭。今天,又是這樣。

  我離開未來還很遠。我應該向前奔跑,還是慢吞吞地等待?我不知道。我追求的不再是一個女神,而是一個現實的人。人總比神更難以理解。因為神是人造的。

  【四】

  【許恒忠:全部歷史可以用四個字概括:顛來倒去。過去我顛倒別人,如今我被別人顛倒。我算看透了。】

  昨天帶兒子去逛公園。看見人家的孩子都換上了漂亮的春裝,再看看小鯤,還穿著骯髒的棉衣褲,心裡真不是滋味。回來的路上,到幾家兒童服裝商店去看看,價錢都很嚇人。想起家裡還有一部縫紉機。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何不試試?買了兩塊布。借了一本裁剪書。拿出一根尺,一把剪刀,一支彩色粉筆。勞動的物件和工具都已齊全,該發揮主體的作用了。

  先裁褲子。要用彩色粉筆在布上畫線。

  「你老兄總是不甘寂寞啊!何苦?」一位同志把奚流對我的看法透露給我,勸我不要再寫文章。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不能寫文章。沒有人通知我:「依法剝奪你的出版言論自由。」但我知道,這位同志是好心,我點頭答應了。從人治走向法治,得慢慢來,不能急。

  「不簡單啊,老許!大名又在刊物上出現了。化名也不用!」這個人滿臉都是嘲諷的神情。

  我不懂我為什麼必須用化名。因為我犯過錯誤?可是奚流以往所犯的錯誤不比我還大?我沒有把任何人打成走資派、反革命,他呢?錯劃了多少右派啊!我沒有表面上正人君子相,暗地裡亂搞女人,他呢?當然,新拉下的尿總比干屎皮子臭。可是游若水呢?他拉下來的屎也是新鮮的,「批鄧」的時候他比我積極得多。

  為什麼他們就不用化名來當黨委書記和黨委辦公室主任?對,他們的錯誤應該由歷史來承擔。可是我為什麼就必須承擔歷史?就因為我微如芥末?而且,化個名我就不是許恒忠了嗎?但是我知道,用化名發表文章是妥當的。中國人一向喜歡在名實問題上作文章,翻花樣,而且重名輕實。「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蘇秦言之有理。

  好吧,我自甘寂寞。學莊生,無所求,無所待,無所為。游若水升遷到黨委辦公室的時候,特地請我到他家裡去吃飯,怕我「反戈一擊」,對我大談老莊:「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說得好,超脫透了。可是「無己」,誰管我的兒子?「無功」,誰發給我工資?「無名」,誰願意聽我一句話?我不想作大名人了,能像游若水那樣就不錯了。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還是蘇秦言之有理。

  然而莊周只是莊子哲學的創始人,卻未必是這種哲學的虔誠信奉者。創造和信仰不一定統一,正如知和行、表和裡不一定統一一樣,我何妨作一個老莊哲學的不虔誠的信奉者?

  這一條線是曲的,還真難畫。其實,宇宙萬物的運動多是曲線的。曲線比直線更真實自然。可是畫在書上的,卻往往直線居多。何以然?曲線難畫。

  然而這一條曲線一定要畫好,這是褲襠。畫得不好,孩子的屁股就要受罪。孩子的屁股也是真實而自然的。自從他媽媽死後,我一次也沒打過他的屁股。

  「恒忠,我死了,你一定要給小鯤找一個好後母,要不我不放心呀!孫悅……還沒有物件吧?」

  人之將死,其言也謬。妻子在臨死時給了我這樣的遺囑。過去,一個是造反派,一個是「老保頭子」。現在,一個是奚流的紅人,系總支書記;一個是奚流的眼中釘,普通教師。這兩個人會結合?荒唐!

  不過,世界萬物都是對立的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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