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


  是同情還是愛情?是大度的施捨還是感情的流露?這個問題我想過千遍萬遍,可是沒有機會問她了。然而,不論是怎樣的解答,她留給我的都是一個善良而美麗的心靈。我更愛她了。當然,我絕對不會再去追求她。

  一九六二年,學校通知我回校複學。我已習慣了農村生活,並且在偷偷地研究哲學。我要弄清楚,馬克思主義者應該怎樣對待人和人的感情。我不想回校。但我還是寫了一封信給孫悅,我不知道她是否還在學校,想打聽一下她的下落,並瞭解她的現狀。我收到了趙振環的回信,告訴我,他們結婚了。我寫信祝福了他們,真心實意的祝福。

  潛伏在心底的一點希望破滅了。這時,我的父母親已經在災荒中去世,唯一的妹妹也出嫁了。我突然感到了絕對的孤獨,決定遠走他鄉。我給妹妹留下一個字條,走了。走到哪裡去,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處流浪,讀完了我的漫長的社會大學。陪伴我的有兩套書:《紅樓夢》和《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我成了個「黑人」,與正常的社會生活完全脫離了關係。沒有戶口,沒有油糧關係;沒有親戚探望,沒有書信來往。誰也不關心我是一個什麼人,誰也不想問問我「何所為而來,何所見而去」。人們只知道有一個「燒炭的老何」,「蓋房的老何」,「背石頭的老何」,「點炸藥的老何」,「拉車的老何」,還有「說書的老何」。我付出勞動,換碗飯吃。如此而已。

  我的精神世界幾乎完全凍結了。想起孫悅的次數越來越少。我以為我已經把她忘了。可是那一次,在我受雇為一個採石工地點炮,面臨生命危險的時候,她的影子又鮮明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從今以後我再也見不到孫悅了!」奇怪的是這個可怕的念頭給了我驚人的勇氣和機智,我躲過了被炸死的危險,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我是怎麼躲過的。

  這使我知道,我心裡的愛並沒有死滅。我多麼高興啊!一個人只要還能愛,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啊!於是,我又開始記日記,在日記上給孫悅寫信,與孫悅對話。在日記中,我塑造著孫悅,也塑造著自己。我把孫悅寫成了女神。我把一切美好的品質、願望都化成了她的骨肉靈魂。我不知道我傾吐的究竟是對一個女性的愛還是對整個生活的愛。但我知道,正是這種愛使我還能夠看出自己的影子,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人,要求自己像人一樣地生活。

  「孫悅,你是什麼派?保守派還是造反派?我希望你做獨立思考派。應該批判的,堅決批判;應該保衛的,堅決保衛。你已經三十來歲了,應該學會獨立思考了。我們的肩膀上扛的是腦袋,不是肉瘤子。腦袋是幹什麼用的呢?思考、分析、判斷。我尤其希望你正確認識奚流這個人,我認為他離開共產黨員的標準已經很遠。五七年,我是誠心誠意地幫助他,他聽不進去。現在,我希望你幫助他。你同意我的意見嗎?」

  這是我在六六年底給孫悅寫的「信」,在我的日記本上。「文化大革命」對我這個「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還有什麼意義呢?我連報紙都難得看到。但是我關心孫悅的態度和命運。

  《C城大學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茶,走資派奚流終於被揪了出來》。這是我偶然看到報紙上的一條消息的標題。消息中詳細報導了C城大學造反派與「保奚派」的鬥爭。「保奚派」的中堅分子之一是「孫X」。是不是孫悅呢?我不安了。孫悅呀孫悅,難道你的名字總是要這樣被半明半隱的公佈出來嗎?

  我剪下這條新聞,辭去剛剛承包的運輸任務,到C城來了。

  C城大學已經沒有人有工夫辨認我,我是道道地地的北方農民的打扮。

  大禮堂正召開批鬥奚流的大會,我擠了進去。

  「奚流的姘頭孫悅」——一塊寫著這樣字樣的木牌首先映入我的視線,我幾乎要窒息了。

  她的辮子已被剪掉,頭髮蓬亂,面色泛黃。沉重的牌子壓彎了她的腰。

  「孫悅!你交代,奚流怎麼指使你鎮壓革命群眾的?」會議主席厲聲質問。

  「奚流同志沒有指使我。我什麼也不知道。」她回答。聲音很低,但語氣很硬。

  「打倒鐵杆保皇派孫悅!打倒奚流的姘頭孫悅!」

  「孫悅的立場一貫反動。早在反右時期,她就和極右分子何荊夫勾勾搭搭,談情說愛。要知道她當時已經是趙振環的未婚妻了。大家說,孫悅是不是漏網右派、反動破鞋?」

  「是!奚流也是漏網右派!奚流的反右功績是偽造的!」

  「打倒——!」「打倒——!」「打倒——!」高一聲、低一聲的口號在我聽起來都是「顛倒,顛倒,顛倒。」

  原來我沒有被人遺忘。在三界之內,五行之中我還算得上一個「人物」:階級鬥爭的工具。把歷史任意剪裁和歪曲,再加上低級下流的噱頭,這做的是什麼戲?真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已經看不清孫悅的形狀,更看不到她的靈魂了。她是升上了天堂,還是下降到地獄?我應該保留對她的愛情,還是應該給她憐憫或憎惡?我自己都糊塗了。

  感覺是可靠的。感覺又不可靠。有時候人們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感覺到了什麼。歷史和現實,理論和實踐,迷信和科學,虛偽和真實,你和我,人和畜,統統被倒在一隻坩堝裡。再拚命攪和。加上佐料。倒進顏料。然後撈起一勺叫你嘗嘗,你能說得清酸甜苦辣?然而,你卻可以說色香味俱全。

  我是想找孫悅談談的。能談什麼呢?無非是建議她「跳出圈外」冷靜地看看、想想,不要死心眼兒。可是她在「隔離」,這形式比當年奚流鬥爭我們的時候要「進步」得多了。我只能回到我的生活裡去。拉我的車,讀我的書,研究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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