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一個學期不到,孫悅就顯示了她的多方面的才能:學習成績優秀,不斷在校刊上發表散文和詩歌。週末舞會上的活躍分子,除趙振環外,不接受別人的邀請。校體操隊隊員。系話劇團團員。各個年級的男同學都注意她,她的宿舍門口常常有男同學的歌聲。

  我決定報名參加系話劇團。我對導演說:「收下我吧,舞臺上和生活中一樣需要各種各樣的人。生活中有我的位置,舞臺上不也應該有我的位置嗎?」導演——一位四年級的老大哥欣賞我的話,就收下了我。正好要紀念「一二·九」,排演《放下你的鞭子》。賣藝的小姑娘派給了孫悅。我要求演小姑娘的爸爸。導演居然同意了,說我的氣質與角色相近。

  真是幸運,導演對我的排練成績很滿意。誰知道演出那天出了問題:孫悅化好裝往我面前一站,我的心就亂了。一到臺上,連詞兒也忘了。幸好,有提詞。勉勉強強演了一大半,我真盼望著快點演完。演到了這個情節:小姑娘對大家說:「不能怪爸爸,他餓呀!」說完,她撲到爸爸身上,叫了一聲「爸爸!」痛哭了。她是真心實意地哭,一點也不像在演戲。我的身心都發顫了。我忘了是在演戲。我用發抖的雙手從肩上扳開她的頭,捧著,看著,低聲地叫了一聲:「孫悅!」我那時的神情一定很嚇人,孫悅愣住了,張大了嘴巴,再也叫不出「爸爸」了。

  記不得是怎麼下場的。導演沒等我們卸裝就罵開了:「你們在臺上幹什麼?談情說愛嗎?」孫悅一扭身跑了,沒忘記回頭狠狠地瞪我一眼。可是我很高興!我扮演了我自己!我找到了我的杜爾西亞!

  我開始給孫悅寫信。一天一封。可是全無回音。每次與她碰面,她就狠狠地瞪我一眼。她似乎討厭我。然而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討厭我。我決定約會她,問問。我寫了一封不署名的信,筆跡也改了。信裡只有一句話:「有要事相告,請於週六晚七時往C城公園門口一見。」

  她來了,見面就瞪眼:「你不知道我有男朋友了?」

  「聽說了。可是我愛你。」

  「你這樣做,道德嗎?」

  「我……沒想過。」

  其實,我考慮過。我不認為我這樣做有什麼不道德。我對她的愛是純潔的。我要讓她知道我的愛。我沒有損害趙振環,趙振環也沒有損害我。

  「那你就好好想想吧!以後再寫信一律原封退回。」

  她辮子一甩,跑了。我追上去:「我送你回去吧!」她頭也不回地說:「我有人陪!」果然,不遠處走出了趙振環,她挽著他的手臂,走了。

  我感到傷心,從此不再寫信。我尊重她的選擇,羡慕趙振環。但是我無法放棄我的愛情,就把它傾吐在日記上。我每天都要在日記上對她傾吐心曲,直到一九五七年,這些日記被發現。

  她現在怎麼看待五七年那一段歷史呢?也許,她會認為她對不起我,因此我恨她。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我無論有多蠢,都不會把歷史的重負壓在一個天真無邪的姑娘身上的。

  在一九五七年的春天裡,我貼出了一張大字報:《希望奚流同志多一點人情味》,批評奚流對華僑學生小謝探親要求的不正確處理。正是鳴放開始的時候,小謝的母親病了,要小謝出國去看她。奚流以鳴放是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為理由不許小謝出國,並告誡小謝要與資產階級的母親劃清界線。小謝思想不通,以大字報的形式公佈了奚流和他的談話,在同學中引起震動。我同情小謝,就寫了這一張大字報,批評奚流把小謝的母親劃入敵人行列,絲毫不顧人家的正常感情是不對的。我說,就是對敵人,在他們不繼續危害革命的時候也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何況是對一個普通的勞動婦女?我要求奚流立即改正錯誤,批准小謝出國探母。

  我的大字報在教師、同學中引起極大的反響。竟有一千多人在大字報上簽了名。我仔仔細細地查看每一個名字,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找到了她——孫悅!沒有找到趙振環。我陶醉了,仿佛覺得,與趙振環相比,我的心和她更貼近。

  要不是許恒忠的《與何荊夫辯論》的大字報扭轉了學校大鳴大放的局勢,使我成為「眾矢之的」的話,我真不知要陶醉多久。

  與我辯論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我根本沒有時間一張一張仔細地看。留下印象的只有兩張:許恒忠的那一張,因為他的感情特別強烈,他說我的大字報全是造謠誣衊,氣得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有一天半夜裡還爬起來痛哭。還有一張是孫悅的。她不是與我辯論,而是檢討自己在我的大字報上簽名,喪失了立場。我猜想她是受到組織的批評。

  我被當做「右派分子」批判了。罪名是用資產階級人性論反對黨的階級路線,用修正主義的人道主義取消階級鬥爭,用造謠中傷攻擊党的領導。我不承認造謠。結果又罪加一等。我的日記被抄查了。

  永遠難忘的一天啊!我的日記被摘抄公佈,標題是《看,何荊夫的醜惡靈魂和流氓本性!》。孫悅的名字被用XX代替。但是誰都看得出,那是指孫悅。在一篇日記裡我詳細描述了自己在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時的心情。我寫道:「此時此刻,我多麼想吻你那雙細長的眼睛!會說話的眼睛啊!」日記的摘抄者在這兩句話下用紅筆打k了波浪線,在旁邊批上了「臉皮多厚」幾個字。

  美變成了醜。愛變成了褻讀。我被震驚了,也沉默了。我只想做一件事:向孫悅剖白。每天,我都尋找與她單獨會面的機會。我終於等到了。一天晚上,她一個人在校園裡一個偏僻的角落裡徘徊,我跟了上去。她沒有回避我,但也不看我。

  「我真對不起你,孫悅!我的心你不會誤解吧?我只是想慰藉自己,並不想褻讀你。要是我使你感到羞辱,請你原諒。」我的聲音抖得厲害,她把臉轉了過來,掛著淚。

  「我恨你,也恨我自己!」她小聲地說,聲音也發顫。突然,我的額頭上輕輕地印下一個吻。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驚呆了。等我清醒過來,她已經離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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