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就是這朵小黃花把我引到孫悅家裡去的。我想去和她談談小黃花。可是我竟忘了。看,這朵小黃花仍然在我的衣袋裡。

  即使我忘了這朵小黃花吧,孫悅,你也不該這樣對待我啊!你難道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心目中最親近的人?

  我們之間沒有過親切的交談,也沒有互相贈予。可是你在我的一生中所佔有的位置是這麼重要,這麼叫人永遠不能忘記。

  要是我一見面就向她出示這朵小黃花,問她:「孫悅,在我死去的時候,你會不會做這樣的一朵小黃花佩戴在胸前?」這樣,她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吧!她會撲到我的懷裡對我傾訴她的悔恨和思念。她會對我說:「我是真心愛你的,雖然我表面上對你這樣的冷淡。」可是,我偏偏與她去談論章元元的功過和奚流的價值!她肯定誤會了,以為我在奚落她。

  可是孫悅,你難道這麼不能理解我嗎?我怎麼會奚落你呢?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我愛你,追求你;你不愛我,拒絕我。難道就為了這個?這怎麼可能呢?事實上,與你的不成功的戀愛是我的戀愛史上的第一頁,也是唯一的一頁。這一頁,我一直珍藏在自己的心頭。這幾本日記就記下了我對你的思念和關切,當然也有怨恨。什麼時候,你願意看看我的這些日記呢?

  我把小黃花夾在日記本裡。

  要是有人知道或看到我寫的這些日記,他們一定會說:這是一種變態心理。一個流浪漢,戀愛一個並不愛他而又已經結了婚的女人,而這個女人也不可能知道他的愛了。他寫這些給誰看呢?給自己。自己對自己傾吐愛情,自己扮演自己的愛人。

  佛洛德先生會高興地拿我的日記去印證他的關於潛意識的理論的吧!

  但我根本不管這些。常態不能以常態表現,自然會生出變態來。自然的天性受到壓抑,也就不能不「潛」于心靈深處,成為不能見人的「潛意識」。「潛意識」未必低級。「潛意識」用文字表達出來,也未必不可能成為偉大的作品。可惜我不是名人,倘是名人,這些日記也許會成為「名著」的。多少年過去了,中國人還是烙守古訓:只有名人才能說名言,寫名著。浪漫和墮落,也常常是一回事,區別只在於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

  現在,這些日記只配得到這樣的報償:一朵小黃花,而且是紙做的,而獻花的人又是我自己。

  孫悅會不會給它系上紅色的緞帶呢?

  我長得不漂亮。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可以討姑娘們喜歡的風流倜儻的派頭。但我從來不為自己的相貌發愁,因為壓根兒就沒有想到要討哪個姑娘的喜歡。雖然從我開始懂得「愛情」這個詞義起,我的心裡就充滿了愛情,可那是一種無實際物件的愛,堂·吉訶德式的愛。我常常沉醉於自己的幻想中,在心裡塑造著我的杜爾西亞。但是無論怎麼塑造,她都是一個沒有軀殼的靈魂。我也滿足於這種戀愛。

  可是自從遇到了孫悅,我的心就失去了平靜。

  我是在歡迎新生的時候認識孫悅的。那時我是系學生會的生活委員。她和趙振環坐著一輛三輪車來到C城大學迎新站,他們的衣著和行李表明他們是鄉下人。可是他們相貌的姣美、健康,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而且,他們兩個長得還很相像,差別只在於趙振環的臉部線條更柔和些,帶有幾分脂粉氣。我以為他們是孿生兄妹呢!

  我把他們帶上校車,問:「第一次來C城吧?」

  「當然是第一次,接到通知的時候我都哭了。我不願意到這個地方來。這地方風氣太壞。」她回答我。

  「聽誰說的?」我有趣地問。

  「看小說就知道了!」她理直氣壯地回答。

  「小說裡寫的都是解放前的C城。現在變了。」我說。

  「變了?哼!剛才我們的三輪車過橋的時候,幾個人一起來幫我們推車,我想這地方可真不壞。可是一過橋就伸手要錢,真丟人!我們口袋裡的錢都給他們了。上當只能一次,下次再碰上,看我還客氣!」她說話時還帶著氣,說到最後,還把拳頭在我面前一揮,好像我就是推車的人。

  我把她當成小女孩,逗她說:「那你為什麼要報考這裡的大學呢?上北京去呀!」

  她的臉紅了,伍。泥了一下,指著趙振環說:「他叫我來的,我都聽他的。我多想去北京啊!要是到北京,我一定要一個星期去逛一次長城!」

  我看趙振環,他只是笑著看她、聽她說話。他笑得很幸福。

  給他們安排床位的時候,知道他們都沒帶蚊帳。天晚了,學校的帳子借不到,我就把趙振環安排在一個回家休假的同學床上,把自己的帳子給了孫悅。

  「這帳子是誰的?別是你的吧?我不要!」她說,「讓我給蚊子咬一夜吧,我的血是苦的,它們占不了我的便宜!」

  我對她說,帳子不是我的,是一個還沒回校的同學的。她這才接受了。她沒有謝我,只對我笑笑,笑得自然、親切。那一夜,我給蚊子咬得沒法入睡,「我的血也是苦的,孫悅,蚊子也占不了我的便宜。」我這樣想。奇怪啊,回想著孫悅的一言一行,我的心裡為什麼這麼暢快?從此,我就關注著孫悅。

  我常常在中文系閱覽室碰到她。她最愛看外國文學作品。她看書的速度和專注都吸引了我的興趣。最有意思的是,她常常在讀書的時候抹眼淚。那幾天她讀《簡愛》,閱覽室很擠,她就站在書櫥前讀,邊讀邊哭,旁若無人。有一次,我取笑她說:「孫悅,眼淚別往書上滴,弄壞了書怎麼辦?」她扭頭過去,用手背擦眼淚,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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