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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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天天都想到要來,天天都來不成。今天實在忍不住了。章元元同志去世了!我剛剛參加了她的追悼會。」他一邊說,一邊自己拉個凳子坐下。掏出了旱煙袋。第一次看見他吸旱煙袋,我心裡多彆扭啊!他好像要用這根旱煙袋來提醒我:「我們現在是不同的人了。把我推到那條漫長而痛苦的道路上的,也有你。」我習慣性地拿出一個煙灰缸給他。他把它推開了。 他滿臉憂戚。這是因為章元元的去世。我理解。 章元元是我們讀大學時的中文系總支書記,因為「包庇」「右派學生」,調到中學去了。游若水接替了她。在被章元元包庇的「右派學生」中,何荊夫是最突出的一個。奚流點名要把何荊夫劃為右派分子,章元元無論如何不同意。她的理由很簡單:「是我動員他們嗚放的,現在又由我把他們打成右派,這不是故意陷害他們?再說,他們都是孩子。」 奚流在黨內公開了他與章元元的分歧,引起了一場辯論。辯論的結果,自然是章元元失敗。她被說成是一隻「抱窩的老母雞」:孵化右派,保護右派。她受了黨內嚴重警告處分,接著就被調到附中去當副校長。幾年前因病退休了。章元元對於何荊夫不亞于母親對兒子。聽說,何荊夫被遣送回鄉的時候,章元元還去為他送行。何荊夫伏在章元元的肩上痛哭了。可是挨鬥的時候他沒有掉過淚。 我想去安慰何荊夫,可是我怎麼能安慰他,又怎麼配安慰他呢?我沉默著。 「你以為只是因為章元元同志愛護我,我才對她的去世特別悲痛嗎?」他問我。 我流露了一絲一毫這樣的意思嗎?但我不想爭辯。 「不是,我為我們黨惋惜。多好的一個幹部啊!她的價值不知要高出奚流多少倍。可惜,不是所有人都這麼看的。所以,奚流官復原職,她卻不能。這真是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了。」 為什麼特地到我這裡來比較奚流和章元元的價值呢?因為我是「保奚派」嗎?我硬著頭皮頂了他一句:「奚流有奚流的價值。」 他把旱煙袋在鞋底上磕磕,灰灑在地板上。我皺皺眉頭,他意識到了,去找掃帚。我拿來一把掃帚,把灰掃淨了。他抱歉地笑笑,接著說: 「是的,奚流曾經是一個很有價值的人。當年打仗他很勇敢。在五十、六十年代,他也不失為一個稱職的幹部,儘管他身上還有骯髒的一面,虛偽的一面。可是現在,他的價值只在於讓人們看看一個共產黨員怎麼會墮落成一個低級趣味的人,思想僵化的人,心胸狹隘的人。」 「他吃了那麼多的苦,你總不能否認吧?」我爭辯,不是為奚流,而是為自己。 「吃苦並不是衡量一個人的價值的標準。吃苦可以提高一個人,也可以降低一個人。」他停頓下來,用一種異樣眼光打量我,然後問:「難道你今天還像以前一樣相信奚流?」 這分明是揭我的瘡疤,雖然他的眼裡充滿迷惑和焦慮。我的臉發熱。我大聲地回答他:「對了。如果奚流該入地獄,我也和他入地獄。你是不是也要對我唱一段快板:『竹板這麼一敲,唱一支保奚調』?」 他愣了,半晌不說話,他不知道,那幾年,幾乎每天都有人對我這樣唱,說我保奚流是為了烏紗帽。我轉過臉不看他。我不能這樣對待他,也不願這樣對待他啊! 「看來我是不該來的。打攪你了。」 我聽見他的腳步聲,沒有起身送他。 這一天夜裡,我不停地流淚。往事歷歷,多麼折磨人啊! 【三】 【何荊夫:我珍藏歷史,為的是把它交付未來。我正走向未來,但路還遠。】 我是不該去找她的,不是已經忍了多少天了嗎?你看她這麼冷淡!就差下逐客令了! 我為什麼要去找她呢?是為了和她談章元元、談奚流?為了和她辯論、受她冷落? 都怪這朵小黃花。 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追悼會,追悼我所熟悉和敬愛的人。死者的老伴遞給我一朵小黃花。他的黑蒼蒼的臉上沒有一絲淚痕,但比掛滿淚珠還叫人受不了。在這張臉上,我看到了孤獨,人到老境的孤獨,失去配偶的孤獨。 我接過小黃花,把它別在衣襟上。淚流了出來。追悼會的大廳上掛著章元元的遺像,那麼慈祥,又那麼生氣勃勃。我好像還記得她二十幾年前撫著我的肩膀流淚的情景。可是如今,這一切都不存在了。我所能看見、能感到的,就是這一朵小黃花。又是紙做的。它讓人感覺不到生命,卻感覺到死亡和孤獨。 我死的時候,就不要發給人家這樣的小黃花。不留痕跡也就不留悲痛。然而,又有誰會想到給我製作小黃花呢?我只有一個人。 我在這個世界上的親人本來已經很少,現在又少了一個。還有誰像章元元這樣瞭解我、關心我、愛護我的呢? 我很少在別人面前這樣流淚,實在控制不住自己啊!我悲悼的好像不是章元元,而是我自己。為了我過去的悲苦和今天的孤獨,我放聲地哭了。我希望有一隻手來擦乾我的眼淚,有一顆心來慰藉我的靈魂。我希望有人傾聽我、關注我、哀悼我…… 我珍惜胸前的這朵小黃花。它寄託著生者對死者的哀思,表明死者在生者心目中的價值和地位。開完追悼會,我小心地把它摘下,裝進衣袋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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