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宜寧的眼圈又紅了。她的這種性格與她的職業——中學政治教師多麼不相稱。我被「解放」以後,不願在C城大學呆下去,就被分配在宜寧的學校裡當語文教師。我們很快就成為朋友。那時候,我十分苦悶,常常一個人關在家裡。她總是想辦法把我拉出去。她的確給了我不少安慰。但是,無論如何我不可能變得和她一樣快活。我認為,這是因為她有一個平安而美滿的小家庭。

  可是她不同意。她說:「這是因為我能夠安於無風無浪而又無色無香的生活,從不去作不切實際的幻想。你以為我的心是石頭的?我也知道太陽灼人,冰雪凍人,花是美的,鳥兒會飛的。可是我能夠把自己對這一切的感覺的靈敏度降到最低、最低。」我說:「無論怎麼降,你這個政治教師還能不感受到政治風雨的變幻嗎?」她笑了:「我看政治課本就像看《毛線編織法》和《大眾菜譜》一樣。都是工具書。所以我可以不為之動情。你呀,太傻了!」

  我承認自己太傻。我喜歡她,羡慕她,可就是學不了她。

  「怎麼,不願意對我說心裡話?」她笑嘻嘻地催我。

  要不要把心裡想的坦率地告訴她?不,我不想說。我相信宜寧不會取笑我。但她的嘴快,萬一流傳出去,難保不是又換來一盆污水。這些年的經歷使我懂得:最美好的感情還是鎖在自己心底好。顛倒了的不可能馬上顛倒過來。混淆了的,不可能馬上徑渭分明。況且,我是否能把自己的理想說得清楚,也實在沒有把握。這些年來,我覺得自己好似一片東飄西蕩的羽毛,要找一個依附,可又總是找不到。我盼望著有一天有一隻強有力的大手突然抓住我,命令我:「你的位置就在這裡,不要再飄來蕩去了。」在夢境裡,我曾經遇到過這只大手,然而,那是多麼虛幻和模糊啊——

  我莫名其妙地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田野荒涼,道路泥濘,但又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等待過關。那關,也是只能感覺而看不見的。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不像人家搭幫結夥的,所以總被推來搡去,茫然不知所措。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一個大漢騎在馬上一掠而過。我被淹沒在煙塵裡。突然有人喊那大漢:「XXX,孫悅在這裡!」這一聲喊,頓時使我的情緒安定下來,產生了一種安全感。這時我才明白:他在這裡等我作伴,我也正是來投奔他的。可是他是誰呢?「XXX」三個字實在沒有聽清啊!醒來,想了半天,越想越感到虛幻了。事實上,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我希望什麼,等待什麼。

  把這些對宜寧說有什麼意思?她會懷疑我發了神經病。所以,遲疑了半天,我還是對她搖搖頭說:「想也沒想過。」

  宜寧的臉上掠過一層陰影。她歎了一口氣:「你總認為我是一個淺薄的人,不能理解你。事實上,我完全理解。你需要的是精神支柱,是一個強有力的朋友。你希望他能支撐你,拉著你走過一切泥濘。你希望在他那裡充分發揮你的長久被歪曲、被壓抑的天性。我知道你是懂得愛的,你能夠為這種愛犧牲自己。可是,現實中找不到值得你為之犧牲的物件。孫悅,我有時候真想為你痛哭啊!」

  我一把抱住了宜寧。我的好朋友啊!

  「那就讓我等待吧!等待總比失望好。」我懇求她說。

  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等待是失望的同義語。永遠等待就等於絕望。」

  我們都不再說話。想轉變一個話題。沉默良久,她拿起我納的那只鞋底:「我看你是瞎操心,弄得不好人家會說閒話的,何苦!」

  「閒話已經來了。」我從她手裡接過鞋底,想用「噝——噝」聲驅走不快。停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對她說:

  「我何嘗想管這些事。可是他的愛人是我的同學,人死了,托我照顧一下孩子。我能不管?再說,我也曾經經歷過那樣的年月:被當做政治上不可接觸的人。親戚朋友不上門,熟人碰面不理睬。心裡真難過啊!我再也不會這樣對待別人了。有人說這是劃不清界限。宜寧,你是搞哲學的,你說人與人之間應該劃出怎樣的界限?我們是不是一定要用與犯了錯誤的同志的界線分明來表現自己的革命性呢?我們不是要解放全人類嗎?還有,許恒忠的錯誤與游若水相比又算得了什麼?為什麼一個人可以繼續當官,一個人連發表文章的權利也不給呢?這公正嗎?」

  「這有什麼稀奇?歷來如此!只有你才愛為這抱不平。我才沒有心思管這些事!不過,聽你剛才的話,你似乎對許恒忠還有點好感,有可能嗎?」說到這裡,她的眉毛調皮地挑了兩挑。

  我揚起鞋底在她的胖臉上敲了一下:「你的這些怪想法再也不許對我講。剛才還向我兜售那位作家,現在又想推銷許恒忠了。對許恒忠要是能夠產生愛情,還用你來多事嗎?」她天真地笑了。

  「你該知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你把過去的不幸和痛苦完全忘掉,重新生活。」宜寧誠摯地說。

  「可是對於我,歷史並沒有過去。歷史和現實共有著一個肚皮,誰也別想把它們分開。這個肚皮甚至吞沒了我的未來。宜寧,我真是說也說不清啊!我實在厭倦了。」

  吃過晚飯,頭痛欲裂,早早地睡了。剛要睡著,憾憾搖醒了我:「一個叔叔來找你。從來沒來過的。」我不得不又穿起衣服。

  萬萬沒有想到,來的是何荊夫。我這半輩子沒有樹立過什麼私敵。但我想,何荊夫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仇恨我,輕視我。我對憾憾說:「到同學家裡去看電視吧!」憾憾走了。何荊夫的兩眼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他會哭嗎?他從哪裡來?遇到了什麼事呢?

  他注視著憾憾的背影,感歎地說:「孩子都這麼大了!」然後,他向我伸出手:「沒想到吧?」

  我老老實實承認:「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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