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人啊,人!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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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嗎?」我勉強站下來回答。 「鞋子都破了,又沒錢買,只好拿去補補。」他把鞋子朝我揚揚,瘦削清秀的臉上現出一絲笑容,似苦笑,又似嘲笑。 我的心痛了一下。他和他的死去的妻子都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們共同學習了五年,以後又是同事。他的妻子臨死的時候,叫他把我找到家裡。她請求我看在她和他們的兒子小鯤的面上,原諒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對我所做的一切。我答應了,並保證儘量照顧小鯤。此刻,我好像又聽到她的懇切的話語:「把過去的恩恩怨怨都忘了吧,孫悅!」我定了定神,對站著等我回話的許恒忠說:「我在給小鯤做鞋子。就要好了。」我看見他的眼光閃了一下,立即又熄滅了。陳玉立的「提醒」又在我耳邊響起,我馬上離開了許恒忠,快步往家裡走。 我拿出鞋底。兩個月了,還有半隻沒納完。小許鯤的腳趾已經露在外面了。父子兩人六十元錢本該可以過,可是剛剛死了人,許恒忠還要負擔岳父。 「噝——噝——」線繩穿過鞋底的聲音單調而又有節奏,好像一隻手指輕輕地、毫無變化地撥動著同一根琴弦,在人的心裡挑起一種空寂而煩躁的情緒。 污水,污水,隨便走到哪裡都會遇到污水。特別是女人。又特別是像我這樣的女人。 「喲!」我叫了一聲,針紮進了手指。紮得很深。針眼處開始泛白,然後發紫,然後滲出血來。小小的、紅紅的血珠,凝在指尖上。人的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有血,有神經,一受傷就流血,就痛。舊傷長好了,受到新傷時,還要流血,還要痛。流不盡的血,受不完的痛,直到死。 我把手指放在嘴裡吸吮,不能給人看見。有人嗜血成性,專愛把別人傷口上的血拿去進行「科學試驗」,研究如何把人血化成污水,潑在地上…… 我不應該回到C城大學來。在中學裡教書不是很好嗎?可是我還是回來了。我滿以為經過那幾年的教訓,奚流會有所改變。想不到歷史對於他只剩下三句話:「過去我有功。十年我有苦。現在我有權。」 不錯,他沒有這樣說,但他的一言一行,都表明他是這樣想的。如果說那次批判會後我對他曾經失望過,那麼,今天的失望就更大、更深了。他原有的那些長處:明智、能幹、深入群眾等,也都一起離開了他。那時他對教師和學生的生活還是關心的,誰不說學校食堂辦得好?可是現在,他只關心自己的權位。奚流的職位恢復了,可是奚流這個人卻只恢復了一半,低級的、令人討厭的一半。 我真想回到中學去,回到天真的孩子們中間去。 「噝——噝——」這單調的聲音拉扯著我心頭的千頭萬緒。針斷了,我放下鞋底。 我本來不是這樣多愁善感的人。我的確變了。這變化是好是壞,是福是禍,我從來沒有想過。想又有什麼用?一個發生了變化的人,還可能變回去嗎?不可能了。可是,我這個樣子還能做黨總支書記? 「孫悅!孫悅!」 一聽聲音就知道是李宜寧來了。像一陣春風,李宜寧給我的房間帶來了生氣。她的圓胖臉上永遠掛著孩子般的笑。一笑就露出兩個討人喜歡的酒窩。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還喜歡穿色彩鮮豔的衣服,今天就穿了一件線色呢外套。但你從來不會覺得她俗氣。 宜寧一進門,就摟住我的肩膀嘿嘿地笑:「你猜,你猜,我今天是幹什麼來的?」 我不猜。她走過去關上門問:「憾憾呢?」 「大概和同學玩去了吧!她怕家裡冷清,總是不到吃飯的時候不回來。」我說。 「改變一下你們的生活吧,孩子也太可憐了。」宜寧說,她的眼圈也紅了。真像個孩子。「我今天就是為這個來的!」看!她馬上又高興了起來。 我沖她笑笑。 她不管我,向我介紹起那個物件來:某地一位很有名氣的作家,五十八歲,從未結過婚,現在年齡大了,想在大學裡找一個物件。兩地不要緊,只要一結婚就可以調動。講完,她睜著一對很美的杏仁眼看著我。 「噢!一個作家需要招聘一個主婦。招聘範圍:全國單身的大學女教師。待遇:可以隨意調動工作。你希望我踴躍應聘,是嗎?」我開玩笑地說。但我知道,我現在可並不想開玩笑,只覺得心裡難受。 宜寧的眼珠更圓了:「什麼事一到你嘴裡,味就變了。好事被你一說,也都一錢不值了。」 我怕她生氣,就認真地對她說:「你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接受別人的介紹。我覺得那就等於把自己變成一個商品讓人家挑選。」 「由你去挑選別人,還不成嗎?」宜寧說。 「不。我也不願意作買主。在愛情裡,應該只有互相吸引,而不應有一絲一毫的買賣成分。」我回答。 「你說的那種愛情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我敢打賭,一百對夫婦中有九十五對是湊合。」宜寧說。 「是的。而且湊合被認為合理而幸福。但是,理想的愛情還是存在的。你不是還留了百分之五嗎?」我回答。 「那你就說說你的理想吧!你告訴我,你愛的人在哪裡,就是到天邊,我也要把他找來。只要你能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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