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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入青海(2)


  第三日,至一處,天已不早。見山谷中有帳房十餘處,因向其借住,堅拒不納。士兵強入,彼輩不許,竟持刀撲殺。士兵大怒,斃其一,餘始逃去。余聞槍聲,止之無及矣。因戒士兵後勿複爾,恐激怒番人,禍不淺矣。於是鳩居鵲巢,聊避風雪。翌晨出發,喇嘛曰:「從此入醬通大沙漠矣。」彌望黃沙獵獵,風雪撲面,四野荒涼,草木不生。時見沙丘高一二丈,近在前面,倏而風起,卷沙騰空,隱約不可見。

  逾十餘分鐘,則空際塵沙,盤旋下降,又成小山。余等初頗驚駭。喇嘛曰:「旋風甚緩,馬行迅捷,可以趨避也。」沿途無水,取雪飲濯。馬齜枯草,人臥沙場,風餐露宿,朝行暮止。南北不分,東西莫辨。惟喇嘛馬首是瞻而已。行十余日,大雪紛降,平地雪深尺許。牛馬餓疲難行。士兵恒以糌粑飼之。清查駝糧,原可支援三月,今已消耗過半。因力戒士兵勿再以糌粑飼牛馬。終不可止。

  【[校注四十六]此雲醬通沙漠,即「羌塘」也。藏語,北方曰「羌」,或譯「張」,或譯「絳」,譯無定字也。荒原曰「塘」,或譯「坦」,或譯「通」。裡塘(理化縣)之塘,即是此義。科學的解釋,則所指為康藏高原之頂部地方。一般為海拔四千米以上,淺丘淺穀錯列之地。冬季皆雪,夏季野草叢生,春秋兩季甚短。隨處有水泉河湖,湖沮洳沼澤。因其夏期甚短,草量甚嗇,不適為固定牧場。故牧民極稀。漢人視之,比於沙漠。唐書吐谷渾傳,稱為「磧尾」即謂其類似沙漠。其實與沙漠意義迥別。(今世漢康人尚有譯塘字為沙漠者。其實非是)陳氏續沙漠二字於醬通之下,亦從漢人俗稱,狀其荒涼耳。(藏語,山口曰「拉」,而漢人必曰某拉山口。河即曰「曲」,而漢人必曰某曲河。塘即荒原,而曰某塘沙漠,積習如此,未足為累)。

  沙丘與旋風,為蒙古、新疆真沙漠中之產物,此草原中無之。此節所傳喇嘛談沙丘遷移事,當是談蒙古沙漠,陳誤記入此耳。藏人所稱之羌塘(醬通)包括西藏北部與青海西南部地方。此帶無沙丘。即陳氏此記,亦始終未見有沙丘也。】


  余所購彝貢棗騾馬,自卡拖出發,即乘之行。經過樹枝、央噶、京中三大山。他馬則行行複止,鞭策不前。惟此馬健行異常,勒之稍息,亦不可。餘始異之。及由江達出青海,餘仍乘此馬。西原則乘余之大黑騾。入醬通大沙漠後,無水草,眾馬皆疲憊。每登一小山,亦須下馬牽之行。獨此馬登山時,昂首疾行,不可勒止。從鹹異之。乃知波番稱為龍駒,確非虛語也。

  一日途次,見沙磧中塵沙蔽天,遠遠而至。眾頗駭然,停止不敢進;有頃,行漸近,隱若有物長驅而來。喇嘛曰:「此野牛也。千百成群,遊行大漠。大者重至八百餘斤。小者亦三四百斤,每群有一牛前導,眾隨之行。此牛東,群亦東。此牛西,群亦西。遇懸崖,此牛墜,群牛盡墜,無反顧,無亂群。大漠中野牛甚多,再進則日有所見矣。但性馴善,不傷人。見者無害。惟遇孤行之牛,性兇猛,宜遠避之。」眾曰:「若遇孤行之牛,我有利槍,何畏焉!」喇嘛曰:「牛革厚而堅韌,除兩脅及腹部外,恐非君等槍彈所能洞穿也。」言次,群牛橫餘等賓士而過,相距僅二裡許。行十餘分鐘始盡。念之,不覺悚然。

  【[校注四十七]此雲沙磧,實亦草原之較乾燥者。其蔽天塵沙,由牛馳所致。非即沙漠。沙漠中無野牛群也。凡野牛,產于高原頂部,食草飲水,群集馳走,一牛導群,即如喇嘛所雲。其牛體大力猛,角短而螺曲。鼻長而狹。鼻准下偃如鷹嘴。行居恒避他物。故人鮮遇遘。其物不輕鬥,鬥則無敵,雖獅虎亦畏之。南北美洲及非洲中心各大高原中皆有。在亞洲為康藏高原之特產。犛牛之體格性質,多與相似。疑犁即野牛之馴化者也。】

  入醬通大沙漠後,終日狂風怒號,冰雪益盛。士兵多沾寒成疾,或腳凍腫裂。因糧食日少,相戒不許再以糧食飼牛馬。每宿營時,牛馬皆縱之郊外,以毛繩拴其後,兩足相距六七寸,聽其肢行舵草,防遠逸也。一日晨起收馬,則餘棗騾馬竟不知何往矣。一望平沙無垠,蹤跡杳然。士兵偵尋甚遠,皆無所見。曷勝嘆息。西原乃以所乘黑騾給餘乘之,自乘一劣馬以行。經六七日後,途遇野騾數百成群,餘棗騾馬也在焉。余見而大喜。野騾見人不避,且行且前,或也疑為其同類也。士兵連發數十槍,斃野騾五。余棗騾馬,遂隨群奔逃,頃刻即杳。馬入騾群,優遊自在,誠得其所。餘則孤淒一人,踽踽獨行,誠馬之不若矣。悵望久之,神為之傷。

  余等初入醬通大沙漠,喇嘛尤能隱約指示道路。有時風沙迷道,則望日,向西北行。既而冰雪益大,天益晦瞑,遂不辨東西南北矣。士兵不時呵責喇嘛。余屢戒之,恐喇嘛一去,更無處問津。然每至迷途處,部隊停止以待,喇嘛登高,眺望良久,始導之行,行不遠,道路複迷。初向東行者,旋又轉而向北。喇嘛亦歧路興嗟,無可如何。於是士兵益怒,呵責之不已,竟以槍擊之,或飽以老拳。餘亦無法制止矣。

  一日宿營後,余從容問喇嘛曰:「平沙漠漠,何處是道?子既經過此地,必有山水可為標識者。子其細憶之。」喇嘛沉思良久,曰:「由此過通天河,再行數日,即有孤山突起于平原中,地名『岡天削』。我曾在此休息二日。山高不過十餘丈,有小河繞其前。又有雜樹甚多。沿河行八九日,漸有蒙可羅。(番人毛氈帳幕)再行十餘日,即至西寧。沿途蒙可羅甚多。」余乃多方安慰喇嘛。又複婉言勸戒士兵。

  次日,仍隨喇嘛前進。複行甚久,道路仍複渺茫。糧食已磬盡矣。日獵野騾野牛,或宰殺馱牛以為食。然大雪時降,沙為雪掩,野獸皆避入山谷中矣。眾議休息一日,共商後事。商之至再,令興武清查人員牛馬,計士兵死亡外,尚有七十三人。牛馬不時宰殺,及夜間逸失,只餘牛馬各五十餘頭。日需二頭,只可供半月之糧。眾以糧食告匱,惟宰殺牛馬代之。凡行李非隨身所需,則並焚之,於是盡聚行李於一處焚之,余與西原,僅留搭袋一,薄被一,皮褥一。

  西原將其母所贈珊瑚塔什襲珍藏,自負以行。於是左負搭袋,右負薄被,腰系連槍。余則負皮褥,佩短刀而已。從此晝行雪地,夜臥雪中。又無水濯,囚首垢面,無複人形矣。每夜寢時,先令僵臥地上,以左肘緊壓衣緣,再轉身仰臥,蒙首衣中,一任雪濺風吹。次日晨起雪罩周身,厚恒數寸。亦先轉身堰伏,猛伸而起,使身上之雪盡落,以兔粘著皮膚,致起腫裂。幸沙漠中積雪雖深,然雪一去則地上枯草如氈,且極乾燥。

  【[校注四十八]「蒙可羅」即蒙古包。藏族帳幕,皆以毛布為之。毛繩牽引,張地如覆釜。稱「黑帳房」。蒙古族帳幕則支木架,而包以氈,圓而尖頂,特稱蒙古包。青海西北境,皆蒙古族,住「蒙可羅」。其巴顏喀喇山脈以南及黃河流域之部則皆藏族住黑帳房。此喇嘛所謂通天河即金沙江上游穆魯烏辦河也。所謂「岡天削」,即巴顏喀喇山脈中昆侖山口也。此山脈之西段,並不高峻。僅因北面之陷落,形成其為分水線而已。惟因此側陷落之故,每有山峰矗立於縱斷各小河谷之側,所雲「岡天削」應即是其兩峰間通道處,今雲昆侖山口是也。自此以北,為柴達木盆地,為蒙族遊牧地方,故喇嘛雲然。然則陳氏一行,此時尚在金沙江流域以南之玉樹草原西部。玉樹二十五族,中之一族曰:「玉樹族」,遊牧於穆魯烏蘇河上游高地。占地遼闊。寒而乏草。故人戶極稀。冬季則集處於河谷下部,棄高原於冰雪。陳氏一隊,適行在無人之高原頂部。使其得一河谷,即順河谷下行,不問方向,則終可得藏人牧場。不至於陷於絕境。惜當時未知此也。】

  自江達出發時共一百一十五人,牛馬二百四十餘頭。此時已死去四十二人,亡失及屠殺牛馬一百九十頭矣。糧食將罄,食鹽亦已斷絕。淡食既久,亦漸安之。緣大沙漠中,幾日無冰雪。寒冷既甚,凡野肉割下,經十分鐘即結冰成塊,其質細脆,以刀削之,如去浮木。久之,淡食亦甘,不思鹽食矣。非如內地生肉,腥血淋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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